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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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余琛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父母的屋里还亮着灯。余琛推开门,发现客厅里还坐着大妹妹余丽,不由一愣。余丽见到余琛,也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现在不年不节的,又是深更半夜,这时候见到余丽,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余丽只比余琛小两岁。女孩子发育早,余琛上中学时,余丽已经比余琛高出大半个头,能穿母亲的旧衣服了。余丽那时候是中学篮球队的,每天下午训练,饭量又大,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家里的长女总是比其他孩子要受宠爱,余佳又太小,余丽在穿母亲旧衣服的时候,也在分享着母亲秘密的友谊。这宠爱虽然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只限于过年的时候做几件新衣服,平日里手中有几个零花钱。但这已经足够让余琛眼热嫉妒的了。余丽也恃着父母的宠爱不把余琛放在眼里,为这事俩人没少吵过。多数的时候都是余琛吃亏,直到有一天余琛无意间发现了余丽的秘密。余琛在床底下发现了中学里的体育老师写给余丽的情书。余琛仔仔细细地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信是用供销社里卖的那种一毛钱一大本的薄薄的信笺写的,手指一碰,便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因为写的时候太用力了,纸上好几处已经被钢笔划出了窟窿。在那些窟窿下面,划着许多大大的感叹号。体育老师在信中盛赞余丽的容貌,娓娓地叙说着手指在余丽的身体上游走时的感觉,不厌其烦地告诉余丽,她身上哪些地方是最让他满意的。最后,体育老师总结似的说余丽,你真他妈棒!余琛看完信之后,憋足了劲在情书上吐了口浓痰,又不动声色地把信放回到原处。接下来的几天,余琛一直在观察余丽的反应。余丽却跟没事人似的,依旧每天急火火地回家吃饭,吃完饭便跑得没了人影,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下次遇到余丽再在他面前撒野的时候,余琛只需盯着余丽的脸不说话,再在地上吐口浓痰,余丽便绷不住了,乖乖地走到一边了事。
余琛与余丽的仇恨就是那时候积下的。余丽怀孕五个多月,事情才败露出来。余琛一直在暗地里佩服余丽有种,余丽始终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孩子的父亲是谁。学校的老师和父母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有能让她说实话。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找关系带余丽到乡下引产。余丽在去乡下引产的前一天晚上找到余琛。挺着大肚子的余丽几乎都没有正眼瞧他,余丽的眼睛始终看着别处。要是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余丽哼了一声,抬起头看了余琛一眼,对着窗户上的玻璃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余丽的那口血唾沫并没有把余琛吓住,等到余丽刚生下个早产的死孩子,余琛就把秘密捅了出去。那个正吹着哨子带着女学生训练的体育老师,还在操场上就被铐了起来。但是余丽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高中还没有毕业就退了学,在家里吃了两年闲饭,父母才托人把她弄进机械厂当工人。干的又是厂里最重的钣金工,成天在轰隆轰隆的噪声里黑白颠倒地干活,没几天人便累得脱了形。虽然仗着年轻体力好,可成色到底跟在篮球队的时候不能比了。因为和体育老师的那档子事还连累了婚姻,有人给余丽介绍对象,对方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连声说免了免了,不敢高攀。最后,只好随随便便地找个人嫁了。婚后,与丈夫始终别别扭扭磕磕碰碰的。余丽又是那种心高气傲的禀性,原本就对平庸的丈夫看不上眼,哪里还容得下他在面前人五人六的。因此,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好在余丽很快又怀孕了,余丽原本是要收了性子好好过日子的,但生下的孩子却偏偏是先天性耳聋,医生说必需在五岁之前做耳窝再造。夫妻俩东挪西凑把手术做了,家底子早已经空了。孩子刚上小学的时候,余丽又赶上了下岗,一家三口就靠丈夫当营业员的那几百块钱工资,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余丽始终认为,要是余琛当年没有把秘密说出去,她的命运肯定比现在好一些。人们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至少还会给她增添几分神秘感。即使日后成了弃妇,也应该是她心甘情愿认命的举动,说不定大家还会在暗地里佩服她的隐忍。强似像现在这样,被人鄙视、瞧不起。那时候到处都在疯传有一个上海来的大导演看上了她,有意要请她去拍电影。余丽的肚子当然也是那个导演弄大的,但这是为了拍电影的需要,是为艺术献身,跟淫荡肮脏什么的沾不上边的。而且,据说她马上就要跟那个大导演结婚了。虽然大家暗地里不相信,有点等着看笑话的意思,可余丽的大肚子倒像是她改变命运、即将飞黄腾达的证据似的。说到底,是余琛毁了她的梦。余丽宁愿活在梦里一辈子,也不愿意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下半生。每天打仗似地赶着上下班,做饭喂孩子,吵嘴扯谎,黄着脸到菜市场讨价还价。烦恼穷困,毫无指望。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在父母的身上发生着,难道自己也要这样过一辈子么?余丽一想到这些,便忍不住打个寒噤。她从来没有把余琛当作亲人过,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余琛对于她来说便只是个陌生人。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爱情、幸福、希望,统统像雾一样,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余丽发觉,她恨余琛,就因为他让她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一无所有。她恨他。这个把她从梦中叫醒的男人,又要来与自己拚抢父母的财产了。余丽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毁在这个男人的手里了,她不能再输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输了。
余琛在车上没有吃饭,母亲去厨房给他准备吃的了。余琛在上车之前就在电话里把要说的话说过了,所以这会儿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父亲一直在抽烟,不时弓着背大声地咳嗽。家里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连墙上挂的画都和从前一样。靠窗摆着两只人造革沙发,坐垫早已经坐坏了,又塞了一层棉花在里头,能看见稀脏的棉絮露在外面。屋子正中吊了一根电灯线,几件普通的木头家具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在灯光下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几只碗筷,晚上吃剩下的饭菜也留在上面,用一只难看的竹笼罩着,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以前,余琛总不愿意把同学带回家来,怕同学笑话他家里穷,丢人。现在,余琛倒是不怕了,却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余琛没有想到父母会过得这么清苦,父母这么苦自己还要逼着他们掏钱,说什么也有点不忍。不应该呀!有一刻,余琛甚至有一种想逃出去的冲动。余琛觉得自己在想象中肯定已经逃过一次了,虽然他可能只是把身体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但是逃出去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它牵着他,把他牵到了外面。余琛能感觉到夜空里清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肉,让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候,余丽说话了。余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有这个家了?是来吵架的还是又来报丧敛财的?余丽已经很久没有跟余琛说话了,自从发生告密事件之后,俩人便成了仇人。余丽说别以为私下里给的钱别人就不知道了,父母的财产儿女都有继承权,这可是法律规定的。就是没有我的份,还有余佳呢。余琛的脑袋顿时嗡了一下。父母偷偷给他的钱,余丽怎么会知道的?不是他们在她面前搬弄的,又能是谁呢?余琛不由皱起了眉头。余琛一点也弄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简直是凭空给自己使绊子,难道还嫌他跟余丽之间结的仇不够深么?余琛伸手到口袋里摸烟抽,摸了半天才把火点上。余琛说有没有给钱你不要问,就是给钱也是应该的,治病花钱天经地义。生病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倒是有人十八九岁就敢养孩子让父母丢脸,还敢在他们面前张狂。不说这些还好,一提从前的事,顿时戳到了余丽的痛处。余丽站起身来,直问到余琛的脸上。不是你我能变成现在这样?吃人白眼,愁吃愁喝,连孩子在外头都受人欺负。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不说念骨肉情份帮一把,反倒偷着摸着抢我的钱。余琛说你的钱?你让他们说说,那钱是你的么?要是他们承认是你的,我余琛一个子儿也不要。余丽先还是声高气盛的,一听这话顿时有点软了,说那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财产是我的,怎么不算是我的钱?余琛便又冷笑一声,说那你现在就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你的份。余琛知道,父母虽然对他不好,可自己毕竟是儿子。儿子是自己的,女儿是人家的。虽然父母嘴上不说,这点老规矩还是死守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