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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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又出门喝酒了,荷香找了一把螺丝刀撬开抽屉,她以前见过吴建国从那里边拿过钱,打开之后却发现抽屉是空的。看来老四还是没有完全信任她,荷香的嘴角不禁露出点笑意,这就对了。荷香一脚踢翻了床前的凳子,打烂了一面镜子,又把放在客厅里的饭桌掀翻,然后便开始在屋子里找可以带走的东西。这套房子是老四临时借来金屋藏娇的,除了一些锅碗瓢盆和几样用旧了的家用电器,几乎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老四表面上对荷香一团和气。在银钱上却抠得紧,荷香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四的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再说偏僻小镇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连一点零用钱都不知道该朝哪儿扔。荷香几乎有些绝望了,最后还是发现了点值钱的东西。老四把手表忘在桌子上了。老四的手表看起来不起眼,链子却是纯金的,荷香歪着嘴笑了笑,顺手就把手表装进了挎包里。
已经是冬天了,天黑得早,小镇上的人吃完晚饭大都偎在被窝里看冗长的电视剧。各家各户早早地关上门、放下窗帘,连一丝灯光都不漏,整个小镇就像死了一样。只有火车站还活着,远处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让荷香觉得兴奋不已。荷香已经听到了火车进站时的轰鸣声,那是在这个末等小站唯一停下来的慢车。只停两分钟,两分钟后,一切又将复归于平静,这个小镇又将重新被黑暗淹没。荷香不知道这列火车要开到哪儿去,她也不想知道。到哪儿去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她只想爬上去,离开这儿,离开老四,离开这个散发着油烟味、寂寥沉闷的小镇。荷香在黑暗中飞跑起来,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吹过,像柔软的云彩一样把她托了起来。荷香跑得双颊绯红,通体舒畅。荷香已经能看到火车站悬在门顶上的那盏昏黄的路灯了,像夜游人的眼睛,冰冷的外表下其实是包着一团热乎乎的东西的。
荷香忽然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患难
一
余琛是下午拿到吴文芳的CT片的。肿瘤医院的医生一看到片子就说人没救了,让余琛回家准备后事。余琛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人嗡地一下整个都软了,直愣愣地盯着医生脸上的眼镜片,只是一个劲费力地咽着唾沫,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片子的医生是余琛通过熟人介绍来的,之前又花钱打点过,因此说话时很客气。医生把片子举起来,对着光亮,慢条斯理地跟余琛讲原理,说是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要是做手术的话怎么没有价值,说不准就下不了手术台了。医生说的专业术语太多,余琛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心里只有一句话在面前晃来晃去的。那就是吴文芳没几天活头了,快死了。一想到这儿,余琛的心里便有一股逆流慢慢地往上涌,眼圈儿一点点地红了起来。红着眼睛的余琛因为要拚命忍住不让自己打嗝,便把目光从医生的眼镜片上移开,去看医生的白大褂。那医生显然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白大褂的前襟上有点脏,有一圈暗淡的红色留在上面。树荫里有斑驳的太阳落下来,落在医生的白大褂上,也落在那圈不太新鲜的红色上,余琛便想伸手去试试那圈红色是不是血。医生依旧在耐心地说着什么,但余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医生意识到余琛的麻木不仁大概是因为太伤心了,这样对待病人家属多少有点不人道,这才闭了嘴。医生拍拍余琛的肩膀,把片子还给他,便转身回去了。余琛站在原地,等到医生的白大褂在玻璃门里消失之后,便站在树荫下哭了起来。
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人从余琛的身边经过,急匆匆地赶去排队挂号,或者是表情严肃地陪病人去做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治疗,并没有人停下来。有人远远地向余琛看了看,又走开了。医院里整天都有人活着进来,又被抬着出去,男人在众人面前流眼泪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余琛站在树荫下哭了一会儿,感觉心里不像刚才那么堵得慌了。吴文芳昨天就已经回县城的家里了,只留下余琛一个人等着拿检查结果,所以吴文芳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在这之前,吴文芳一直是在县医院做的检查。开始的症状就是尿频,先是一二个小时上一趟厕所,后来是十几分钟、几分钟一次小便。吃药打针就好一点,药一停又是那样儿。小县城里藏不住事,都以为她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这年月,虽说这种病算不得什么稀罕,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鄙夷的。吴文芳凭空受人诬陷,又有口难辩,大声呵气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到底觉得说出去有点丢人,便偷偷摸摸地治。开了一大堆的消炎药,点滴成天打,最后连顶极的抗生素都用上了,还是不起作用。吴文芳打完针便坐在院子里骂余琛,骂他竟敢在外面玩野女人,把脏病传染给了她。吴文芳在县里的一家负责卫生检查的单位上班,干的又是一般人都要高看一眼的现金会计,平日里逞强惯了,哪里吃得下这种亏?吴文芳说你别装蒜,不是你是谁?莫非是我自己跟别人乱搞不成?余琛那会儿刚吃完饭,正歪着脖子举着根牙签剔牙,本来还想顶嘴的,斜着眼看了吴文芳一眼,到底没敢说话。
这几年,吴文芳结婚生孩子之后不仅没发胖,反倒是越来越瘦了。一脸操劳过度的憔悴,胸脯干瘪得像一张硬纸板,两颊深深地凹进去,两只颧骨便越发地显得突出,把眼睛都挤成了两个规整的三角形。又因为总是不如意,处处看到别人的算计,时时小心提防着,脸上的肌肉便一点点地往下挂。吴文芳又不会打扮,穿的衣服不是又肥又大印着牵牵绊绊图案的大花褂,就是单位里发的工作服,再配上一头鸡窝似的烫发,这样的形象,是不会有哪个男人愿意多看几眼的。可余琛还是有点不服气,说照你这么说,那我怎么没有事?吴文芳的声音顿时高出个八度,说你懂什么?那是因为你身体的抵抗力比我强,但是你不能否认自己是带菌者。吴文芳在做会计前上过一年的卫生学校,在余琛面前,一讲起医学知识便充满自信。吴文芳拍着巴掌说去查,去省里的肿瘤医院查!我就不信怎么一下就说不清了呢?余琛说亏你还学过几天医,要检查也不用去那儿的。吴文芳便又白了余琛一眼,说你就不怕我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余琛和吴文芳是同一所中学里毕业的,但上学时二人并不认识。等到别人给他们牵线搭桥的时候,余琛已经是县机关的办事员了。余琛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吴文芳的时候是在她的柜台前。有人在吴文芳那里买布,吴文芳正尖着指头量尺寸。买布的是个农民,吴文芳的冷淡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旧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的脸。因为厌恶和难以逃避,吴文芳皱起了眉心,身体也微微地向后倾着。等到吴文芳量完了布,把那个不知趣的农民打发走之后,便转过脸来向余琛这边瞟了一眼。吴文芳的那一眼本来应该是漫不经心的,但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吴文芳竟意外地冲着那时还是陌生人的余琛笑了笑。余琛至今还记得吴文芳的笑容里透着几分无奈与妩媚,还有点心照不宣的东西在里头。余琛的心中不由一动。余琛就是在那一刻决定要跟吴文芳结婚的。吴文芳那时还是个乡镇供销社的营业员,而余琛是部队的转业干部,回来后又进了县政府机关。以余琛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县城里找个条件相当的女孩子结婚,但余琛还是在半年之后心甘情愿地娶了吴文芳。
余琛与吴文芳的婚姻虽然有点出人意料,但是到底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男人娶媳妇都习惯于找个比自己条件差一点的女人,这样才能维持家庭的平衡。余琛又是那种比较平庸的男人,也没多少资格挑剔吴文芳的长相。而且就是再丑的女人也会有不难看的时候,青春本身就有吸引人的地方。吴文芳又是理家的好手,虽然嘴巴不饶人,家里的事倒是不需要余琛操心就已经处理得妥妥帖帖的。因此,余琛和吴文芳每天上班下班,和大家一样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后来,余琛又找关系把吴文芳调到了县城里,接着就是女儿出生。女儿长得跟吴文芳年轻时一模一样,连性格也是一样争强好胜不饶人的那种。跟邻居的孩子吵嘴打架,跟同学嘀嘀咕咕,从来都是要占上风的,但是偏偏学习成绩不好。余琛本来想好好管教一番,总是被吴文芳半道上拦住了。为孩子的事俩人没少吵架,总是余琛败下阵来。久了,余琛便也泄了气,收了要让女儿争气的心。有时,余琛也会觉得有点不甘心,认为自己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未免有点冤。可转念想想,自己到底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又无权无势的,哪个女人会爱上他呢?出去找女人吧,又怕因此毁了前程。余琛在黑暗中凝视着面前那张暗淡憔悴的脸,常常会在内心里希望吴文芳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余琛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一次艳遇。艳遇,这是男人拥抱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他在期待艳遇,就说明他还对这个世界充满期望,至少,他还想要这个世界。但是,余琛有时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余琛发觉自己并不怎么讨厌吴文芳。余琛闭着眼睛抚摸吴文芳消瘦干枯的身体的时候,内心十分平静。余琛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在试图和另一个世界在一起,一个与尘世离得很远的世界。那应该是一个无欲而透明的世界,一切的呢喃与起伏的喘息只是他接近那个世界的努力,却永远也无法抵达。吴文芳的身体就是他通向那个世界的通道,余琛就在这漆黑的通道中无望地摸索着,孤独而无助。有时,余琛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有期待他才能容忍现在的生活,也幸亏因为吴文芳不是别的什么陌生女人,他才能接受面前这个苍黄的身体。要是吴文芳是一个漂亮女人,他还会有现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么?而且,余琛发觉,就连这个念头也是转瞬即逝的。疲倦在黑暗中排山倒海似地袭来,余琛很快便感觉到睡意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