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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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荷香和吴建国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恋人。荷香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了,连荷香自己都说不清那孩子到底是谁的。所有人都逼着荷香去流产,玉仪恨不得给荷香下跪,可荷香就是不去,依旧整天挺着大肚子在街上逛来逛去,和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三个月之后,荷香流产了,当然不是在医院做的手术,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荷香见过那个还没有发育好的孩子,眉眼深深地凹进去,两腮像被人用刀子削掉了似的,还没有发育便已经苍老枯萎了。荷香觉得吴建国就有点像那个夭折了的孩子,一副饱受摧残永远长不开的样子。荷香对吴建国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受人关注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同学、周围的邻居,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她的肚子,好像她的肚子里有一个跟恐怖电影里一样的外星怪物,这让荷香感到兴奋不已。荷香每天兴冲冲地穿上高跟鞋和紧身连衣裙,夸张地突出自己的肚子。我喜欢那种感觉,荷香说。
玉仪曾经以喝敌敌畏逼荷香离开吴建国,还打过110报警,可荷香根本不听,只是让吴建国另找房子搬家。吴建国对荷香的爱就是拚命地揍她。吴建国抓住荷香的头发,拖着她在地上滚,荷香的脸便稀哩哗啦地碰在沙发上、凳子上、地上的鞋子上。打累了,吴建国就抱着荷香放声大哭。吴建国说荷香,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为什么呢?吴建国说我真不愿意做人,要是可以不做人就好了。可不做人做什么呢?吴建国觉得他现在的生活跟动物没什么两样,看来不做人做动物也没什么好的。吴建国想了想,说要是不做人,我就做一张床。然后便拉着荷香问她不做人愿意做什么?荷香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说不,我愿意做人,我愿意做一个穿铁甲的武士,这样我就不怕挨打了。
一瓶啤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荷香看到吴建国把露天大排档的桌子一脚踢翻在地,说他妈的,刚才你说谁是二五?
三
荷香出门追吴建国的时候,玉仪又听到了身体里肺叶腐烂的声音。细若游丝的臭味顺着喉管慢慢地飘了出来,熏得玉仪头晕眼花的。玉仪听到她身体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在慢慢地叨咕着什么,这声音荷叶死的时候就在她肚子里说话,一直不知疲倦地说到了现在。
玉仪觉得家道就是从荷叶死了之后开始败落的。荷叶下葬那天,荷田特意请了假,从离月城几百里之外的劳改农场赶回家。那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工地,据说为了修水库,抽调了附近五个县的几百万名民工,还有像荷田这样的劳改犯。荷田在工地上表现不错,准他几天假也是有点奖励的意思。算起来,荷田到劳改农场已经五年多了,要不是因为当初贪欢,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时候,玉仪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骂桂枝,说是桂枝害了他。荷田那时候刚跟桂枝结婚,小两口好得如胶似漆的。三朝回门的时候,荷田用脚踏车载着桂枝回娘家,桂枝把脸偎在荷田的后背上一路踩到城南。俩人见过了桂枝父母,桂枝便带着荷田到左邻右舍转转,当然也免不了牵着荷田的手指头到做姑娘时的小姐妹家露露脸,这多少也有点炫耀的意思。荷田长得仪表堂堂一表人材,一身簇新的藏青色西装朝人前一站,桂枝的脸上便忍不住溢出笑容来。俩人在外面转悠了一天,晚上回来却让怎么住宿给难住了。桂枝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平房,桂枝的父母和三个女儿就已经把房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了。桂枝没出嫁时是和两个妹妹挤在一个小套间里,因为不方便,以前俩人谈恋爱时都是荷田把桂枝约到外面说话,很少有在家里的。现在新女婿荷田上门,总不能再跟两个妹妹挤在一起吧。可要是分开住,桂枝和荷田又都有点不愿意,新婚燕尔,一刻值千金呢。虽说桂枝的身体荷田早就摸熟了,可是因为总是在外面,又总是偷偷摸摸地怕被人看见,荷田老是觉得没有尽性似的。荷田便把桂枝拉到一边,说咱们今天还是跟从前一样,到外面去,好么?桂枝知道荷田的意思,虽然有点害羞,脸一红,倒是同意了。
荷田穿一件棉大衣站在树底下,两手一伸便几乎把桂枝整个儿包了起来,再朝身后的杨树上一抵,桂枝立时就轻声呻吟起来。荷田喜欢这呻吟声,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娇声要把伤口指给别人看,又怨声怨气地恨着,埋怨着,像潮水似的涌动着,挣扎着。荷田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潮水淹没了,可这旋转的感觉荷田又是那么喜欢,终于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桂枝的叫声几乎在一瞬间迸裂了出来,呻吟声也变得绵长婉转起来,你个冤家呀!以前谈恋爱时桂枝从来不敢这么叫的,当呻吟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腾起的时候,荷田终于无可救药地兴奋了起来。荷田后来在劳改农场又很多次看到了那年冬天的情景,被棉大衣罩住的两个赤裸的身体,像两只动物似的嚎叫着,然后,不幸便降临了。那年月城的冬天出奇地冷,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像要结冰的样子,荷田却感到浑身躁热难耐。
桂枝的呻吟声引来了巡逻的警察,荷田感觉到有人在拍他光溜溜的屁股。就是在那一刻,荷田意识到那汹涌的潮水已经把他彻底淹没了,他出不来了,再也出不来了。桂枝羞得连头都不敢抬,躲在荷田身后一动也不敢动。荷田一边用手挡住手电筒射过来的刺目的光线,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荷田说我们是新婚夫妇,因为家里不方便才到外头来的,不是在外面随便乱搞的露水夫妻。警察把手电筒直对着荷田的眼睛照,又扫了扫桂枝乱蓬蓬的头发,说怎么证明你们是夫妻呢?你有结婚证么?警察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慢悠悠地数摸着腰带上的扣眼。小警察忽然笑了起来,说你骗鬼啊,夫妻有这么叫的么?这么冷的天你他妈的怎么硬得起来?然后又把手电照在桂枝脸上,把手中的黑色警棍抵在桂枝高耸的胸脯上,问桂枝干这行多久了?不等桂枝回答,小警察把警棍缩回来又伸了过去,警棍一动,桂枝柔软的胸脯便颤悠悠地弹一弹,这动作显然让小警察感到了乐趣,桂枝听到黑暗中有轻微的笑声。桂枝觉得那根黑色警棍带着一股电流迅速穿透了她的皮肤,那种麻酥酥的感觉竟让桂枝在一瞬间有点疑惑起来,她是站在警察面前还是依旧躺在那件棉大衣的下面?桂枝几乎被这感觉噤住了,桂枝听到自己尖声嘶叫起来。桂枝的叫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有一种骇人的惊悚,像玻璃碴子揿入皮肉似的磨割着周围人的听觉,有一种血淋淋的尖锐和迟滞的惊骇,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桂枝的叫声显然刺激了荷田,荷田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荷田的衣服后袋里有一套小型的电工工具,平常都是随身带着的,荷田抽出了一把电工刀,扎了出去。荷田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小警察,可是当电工刀扎下去时,手臂却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荷田能听到锋利的刀锋切割皮肉时的沙沙声,清脆而悦耳,音乐似的。
玉仪是到厨房做饭的时候看到荷田的。玉仪看见荷田正站在菜橱子面前吃东西,荷田的头几乎伸到了橱子里头,右手捧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嘴里送。荷田明显见老了,也比五年前离开家的时候瘦多了,脸和手都晒成了黑红色,倒显出手掌心两大块白煞煞的皮肉,像生了白癜风似的。荷田吃东西的时候两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听到身后的动静时身体一震,做贼似的,见是玉仪,直僵僵的眼神这才变得柔和起来。荷田的嘴巴还在手掌心,眼睛朝玉仪这边转了转,算是打了个招呼。荷田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玉仪问荷田,你说什么?荷田忽然一下子愤怒起来,一把夺过玉仪手中的篮子,玉仪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篮子里的馒头片儿就被荷田风卷残云似的一扫而光了。
接下来的几天,荷田的食欲让全家人大开眼界,荷田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喊饿,从早上一睁开眼睛,荷田便开始吃东西。荷田回来之后,玉仪把全家人每天的饭量增加了一倍,每次做饭都要煮满满一大锅,足够七八个人吃的,可荷田一个人就几乎吃掉了大半锅,而且还是一副明显没有吃饱的样子。荷香有几次回家晚了都没吃上饭,弄得荷香大骂碰上鬼了。荷田对身边能找到的所有食物都有兴趣,变了味的馊米饭,几天前的干馒头,玉仪烧汤时做调料用的半生不熟的虾米皮。荷田每天都要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搜罗干净,荷田甚至还吃过玉仪存下来喂鸽子的带皮的稻粒。有一次,邻居家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到玉仪家玩,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半只煮鸡蛋。那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已经吃完早饭两个多小时了,午饭刚刚开始做,玉仪把米淘好刚放进锅里。荷田那时正一边叽哩咕噜地吞咽着口水,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荷田发现孩子手中的半只煮鸡蛋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几乎在一瞬间,那半只煮鸡蛋就到了荷田的肚子里。荷田迅速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存的鸡蛋渣,拨开哇哇大哭的孩子肮脏的小手,不动声色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