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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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仪实在弄不懂荷田这到底是怎么了,除了吃东西,荷田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荷田自从回家之后就不怎么搭理桂枝,都说久别胜新婚,俩人又是刚结婚就分开的,按说亲热还来不及呢,荷田对桂枝却跟陌生人似的。玉仪开始还以为小两口时间长不见面闹别扭了,谁知桂枝却向玉仪哭诉,说荷田除了睡着了以后不喊饿,即使夜里醒来,也必定要找点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实在找不到就拿桂枝解恨。桂枝还让玉仪看她胸脯上和大腿上一块块紫红色的血印子,骂荷田是畜生,不是人。玉仪开始还好言相劝,见桂枝还是骂声不绝的,便拉下脸,讪讪地笑道,做女人的都是这命,就是皇帝的女儿也逃不过,要是你愿意,倒是有一招能逃过这一劫的。桂枝停住抽泣,问是哪一招?玉仪收住笑,冷冷地说,去做尼姑。
荷田的假期早满了,劳改农场已经打过电报来催,措辞严厉,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玉仪看到电报后吓得整夜睡不着觉,荷田却一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见荷田这个样子,玉仪也不敢贸然逼他走。玉仪写了封信,说荷田得了吃不饱的怪病,要在城里治病。劳改农场显然是不相信这一套,没几天便派了两个人来调查这事。来人那天,荷田恰巧出门不在家,玉仪正张罗着留队长吃饭的时候,荷田回来了。玉仪陪队长在客厅里说话,等到发现荷田的时候,荷田已经把玉仪做好的半锅米饭和刚炒出来的几个菜全吃光了。荷田一边打着嗝,一边伸出手指把嘴角和下巴上的米粒一粒粒地捡起来往嘴里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身后还站着人。玉仪把两只手捏成拳头紧紧贴在胯骨上,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瑟瑟发抖,人站在门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队长看了一会儿荷田吃东西时的样子,让玉仪抽空去办一下保外就医手续,客气地跟玉仪打了声招呼便走了。等人走了之后,玉仪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玉仪下决心给荷田治病。玉仪早上摊了一脸盆的面糊煎饼,又把煎饼包上肉馅子,在炉子上烤得焦黄松脆。整个上午,院子里都飘荡着一股诱人的香味。荷田已经不可收拾地发胖了,整个身体像一只吹了气的布口袋似的撑了起来,一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看人的时候却像锥子似的,锋利得能割人。玉仪跟荷田说要带他出去一下,荷田连头都没有抬,没有听到似的。只要有吃的东西,荷田似乎并不在意带他到哪儿去。荷田的嘴一刻也没有闲着,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一口气吃下了十几只馅饼。等到荷田吃第十六只馅饼的时候,玉仪和桂枝已经带荷田来到医院门口了。玉仪看到医院大门口围了一圈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哀哀地哭,手里还捏着一只婴儿穿的那种红色软底鞋。女人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诉说着什么,玉仪和桂枝都被女人的哭声吸引住了,拚命挤过去想看个究竟。等到她们意识到荷田还在外面的时候,荷田早已经不见了,和荷田一起不见的还有他吃剩下的半只馅饼。桂枝的病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发作的,桂枝捂着肚子慢慢地蹲到地上,像是一下子累了。玉仪看到桂枝似乎一下子变得身轻如燕,像是要整理一下被揉皱的衣服前襟,手伸在半空中要抓住什么似的抽了抽,然后就像一片树叶似的落下了。
荷田是在玉仪做晚饭的时候回家的,玉仪不敢想象她要是不回家做饭,吃不上饭的荷田会做出些什么事来。玉仪把米饭盛到碗里,端到荷田面前,一边听着荷田吧叽吧叽的咀嚼声,一边对荷田说,桂枝病得很重,医生说是癌症,已经扩散了,让准备钱做手术。荷田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看玉仪的脸,没听懂似的。然后,荷田便放下碗,站起身,把玉仪拉到亮处,说妈,你说什么?这是荷田回家这么多天第一次叫玉仪妈,玉仪忍不住哭了起来,说荷田,桂枝病了,需要钱做手术。
荷田吃不饱的怪病就是那天晚上不治而愈的。荷田对玉仪说妈,我用自行车带着你,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四
玉仪到现在还记得荷田被带走时的情景,那时候桂枝已经死了,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荷田因为欺骗组织,没有按期回劳改农场,被加了刑。荷田离开家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直到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才转过脸来,对着玉仪笑了笑,然后便被带走了。玉仪就是在那一刻里忽然明白了,荷田的病是他装出来的,所有的人都被荷田骗了。可是荷田为什么要骗他们呢?而且,既然要骗为什么不一直骗到底呢?荷田每天像个疯子似的吃东西的时候已经算不上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而是变成了个装各种食物的口袋。做口袋并不容易,玉仪很清楚这一点。唯一的解释是,荷田是为了桂枝才装病的。桂枝死了,这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所以荷田又变成了一个人。其实,人和口袋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呢?玉仪觉得荷田这是一时没有想通,这才又做了一件傻事。
荷田被带走的时候,荷香还没有回家。荷香以前虽然也不像话,但至少晚上还回来睡觉,自从荷田回来,桂枝又住院开刀,荷香便见不着人影了,几天不回家是常事。吃完晚饭的时候荷香回来了,玉仪正在洗碗,问荷香吃饭了么?荷香看了一眼玉仪手中的碗筷,说吃了。玉仪知道荷香没吃,但假装没有看出来。荷香伸手把厨房里的菜橱子打开,想找点什么吃的东西,边找边说好,不管玉仪问什么,荷香总是只回答一个字,好。玉仪说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要是没吃,去煮一包方便面吧。荷香的脸忽然阴了一下,看了玉仪一眼,说不,我吃过了。说完便去睡觉了。
荷香总是撒谎,毫无意义地撒谎,玉仪实在弄不懂荷香这么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显然,什么好处也没有,可荷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撒谎几乎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性动作。荷香那时候正值青春期,整日愤怒而不安的样子。家里的一切都让荷香难以忍受,玉仪的咳嗽声,屋里灰扑扑的家具,电唱机里传出来的扬剧段子。那是玉仪唯一的爱好,偶尔高兴了,玉仪还会边听边跟着唱上两段。荷香一回家就觉着后背发紧,拚住劲才能忍住想逃出去的冲动。玉仪整日高门大嗓地吆喝,不知什么原因总是跟别人吵架,不是跟邻居吵就是跟商店里的营业员吵。在家里也是骂人的时候多,开始是骂荷田,后来是骂荷叶,等到荷叶死了荷田被抓起来就骂荷香一个人。荷香站起身把电唱机嗒地一声关掉了,对玉仪说你为什么总是听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吵死人。玉仪沉下脸,又把电唱机的开关打开,说你不爱听么?要是你每天晚上给我做饭,侍候我好好的,你听什么都可以,但现在是我做饭给你吃,所以你就没有权利选择了。然后玉仪就开始在饭桌上讲单位里的事,车间主任怎么跟一个浑身骚气的女人好上了,派活儿的时候就专拣轻快活儿给她。两人怎么在上班的时候眉来眼去的,下班了还留在厂里不走,结果被那女人的丈夫当场抓住。玉仪说你没看见车间主任当时那副熊样儿,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玉仪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是在跟自己女儿说话。荷香说你想干什么呢?已经够烦的了,你不能老拿这些破事来影响我的情绪。
荷香知道玉仪这是在嫉妒,玉仪喜欢那个车间主任,荷香已经有足够的敏感分辨出女人之间复杂的情感了。玉仪是寂寞的,自从庆湘死了之后就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她。玉仪当年也算得上是厂里数得着的漂亮女人,咬着牙守寡似乎也没几年,却说老就老了。荷香知道玉仪其实是不甘心的。玉仪年轻时有过相好的,那男人是个坐机关的,整日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天上掉下片树叶也要研究半天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什么用意,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玉仪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人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那男人自然也是喜欢玉仪的,但这喜欢顶多是在中午的时候偷偷到玉仪家坐坐,在一边看玉仪做事,拉拉手,扪扪玉仪柔软的胸脯,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玉仪那时候虽然已经生过三个孩子,腰身还像个姑娘似的。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让那男人的老婆知道了,吵着要到机关去告状。男人盘算了一下轻重,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反正他们之间原本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玉仪为这事私下里几乎死过一回,后来虽然表面上把男女之间的事看得淡了,心里却始终耿耿于怀的。玉仪甚至喜欢荷香带回家的男同学。玉仪夸奖男同学的肌肉真好,跟个小大人似的。玉仪说你别拿我当是同学的妈妈,让我们做个朋友好么?荷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玉仪还拉着同学的手问他家里的情况,几岁上的学,在家里排行老几,晚上做功课到几点。玉仪让他以后常来玩。我做好吃的给你们吃,玉仪说。玉仪转过脸来问荷香想不想要一辆自行车,跟那个男同学一样的一辆新自行车。荷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不久前刚为要买新自行车的事挨过玉仪的揍。玉仪打发荷香到杂货店买酱油,等到荷香回来的时候,发现那男同学已经走了。玉仪若无其事地对荷香说男同学的家里有点急事,打电话来让他回去的。荷香始终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能做什么呢?可那个男同学后来却忽然不理她了,见到她先是脸红脖子粗的,再后来就跟仇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