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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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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荷香离开家之前还给玉仪准备好了饭菜,玉仪说多了多了,哪吃得了这么多?我的饭量现在越来越小了,比不得从前了。荷香说吃不完留着明天吃。俩人正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在荷香的房间里,荷香穿一双塑料拖鞋啪哒啪哒地出去接电话。玉仪放下筷子,侧着耳朵听荷香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慢慢地消失,想象着荷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房门钥匙,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下,那扇外面包着铁皮看不到一丝缝隙的木板门便吱嘎一声响了起来。玉仪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把眼睛贴在墙壁上那个平时看起来严丝合缝的小孔上,动作迅速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一点不像是六十多岁的人。荷香的房间里零乱、肮脏,床上椅子上到处都披披挂挂地摆放着已穿过一两次的睡裙、衬衣,换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洗的内裤、短袖T恤。这要等到荷香哪天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再没有衣服可换,连她自己都害羞,看不下去,觉得女人不该这么脏的时候,才会把这些衣服整个搜罗起来洗一下。不过荷香心情好的时候不多,荷香总是高声大气心情恶劣的样子,看人也总是匆匆忙忙地扫一眼,从不跟别人的目光正面相遇,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的。谁也说不清荷香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愤不平的。因为老是心情不佳,当然就不会太多意识到女人是不是应该这样脏的问题,所以荷香的那些穿过的衣服便总是整整齐齐地披挂在房间里,然后一天天慢慢地发臭、变馊,变得像皮肤一样柔软无比。
   荷香开门时似乎被屋子里的气味呛住了,随后便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荷香从来不开窗户,进出房间也总是随手关门。就是白天在屋子里,也必定要把那盏四十瓦的日光灯打开。荷香抬起头看那根细细长长的日光灯管,日光灯白天照在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效果,惨白惨白的,这白,荷香喜欢。荷香伸手抹了抹打喷嚏时留在嘴角上的唾沫星,灵活地穿过脏衣服,随手就把那些碍手碍脚的衣服扒拉到了一边。当然,这只是荷香手上的动作,荷香的眼睛是看不见这些脏衣服的。荷香打喷嚏的时候,玉仪也几乎被屋子里飘出来的气味激出了个喷嚏,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玉仪不想让荷香发现她在偷窥,虽说荷香接电话不是什么要背人的事,可玉仪还是忍不住要看。玉仪认为她干出这种事纯粹是让荷香给逼的,荷香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不让玉仪沾边,这激起了玉仪前所未有的好奇心。玉仪私下里给自己争辩说这是关心荷香,是做母亲的责任,没什么不应该的。玉仪把眼睛又朝前凑了凑,可惜墙上的缝隙太小,玉仪只能在那个小孔里看到荷香的上半身和荷香挂在椅背上的一大堆衣服。玉仪看见荷香站在床头边接电话,右手握着话筒,左手从领口伸到棉布T恤里抓挠胳肢窝里的汗毛。荷香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不是说好的么?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在唠唠唠叨地说明理由,荷香却总还是那两句话,一遍一遍的。玉仪有些奇怪平日里伶牙俐齿不饶人的荷香怎么这会儿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又乞求又害怕的,看起来像一只被打怕的猫。玉仪看到荷香粘粘乎乎地叨叨着,啃着指甲愣了半晌,这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说好吧。荷香放下电话时,玉仪赶紧回到了椅子上。接下来就没什么好看的了,玉仪听到荷香关好门,钥匙伸到锁眼里把门保险上,再伸手推了推,证实门确实已经锁好了,这才把钥匙再放到裤子口袋里,啪哒啪哒地朝外走。荷香的房门上只有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总是放在荷香的裤袋里或者挂在裙子的腰带上。
   荷香再回到玉仪的房间时,玉仪已经坐在摇椅上摇起了扇子。月城的夏天总是出奇的热,据说每年都要热死几个像玉仪这样的老太太,所以为了防止意外,玉仪的扇子总是不离手的。玉仪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荷香打电话的人是谁,是不是吴建国?荷香摇了摇头。玉仪啧地一声,说你别骗我了,我看你还是少跟吴建国这种人来往,就是再不济,怎么着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荷香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一边尖起手指扯脸上新生的汗毛,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玉仪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呢?说完便走了。
   玉仪还以为荷香是跟往常一样吃完饭又到街上闲逛去了,但荷香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玉仪知道荷香肯定是去找吴建国了,可吴建国在哪儿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荷香现在可能已经离开月城几千里地,和吴建国一起走在哪个偏远省份的小县城里,或许压根就没有离开月城,说不定两个人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下歌舞厅里喝酒抽烟呢。对于荷香和吴建国来说,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所以玉仪一直没跟人提起过这事。玉仪每天都透过那个小孔朝荷香的房间里看,荷香不在就看那部鲜红的电话机。玉仪一直期待着电话机哪一天会忽然再响起来,这样她就能知道荷香现在在哪儿。可电话却一直没有响,其实就是有人打电话来玉仪也没办法接的,因为电话锁在荷香的房间里,而玉仪没有钥匙。
   这当然是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到冬天的时候,玉仪差不多已经把荷香失踪的事忘记了。只有透过墙上的那个小孔看到荷香搭在椅背上的白色T恤衫慢慢地长出鲜艳的绿斑,玉仪才会想起来荷香是在夏天离开家的。月城的夏天潮湿而漫长,绵绵的雨雾终日飘浮在半空中,玉仪每天都以为自己的关节生了锈,身体像是用旧报纸糊出来似的,一动就沙沙地响。这恶劣的印象让玉仪觉得月城一年里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夏季,所以玉仪又感觉荷香离开家的时间并不长。玉仪同样讨厌冬天,玉仪在冬天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抱怨月城的天气,玉仪说话的时候有呼哧呼哧的痰湿音,说一会儿话就要停一歇,透一口气儿。玉仪抱着一只铜手炉子,里面放了一块石棉炭,那还是玉仪几年前找熟人在燃料公司弄来的存货,一直没怎么舍得用,天气实在冷得受不住了,这才用上那么一块。石棉炭的热量隔着厚厚的一层铜皮顺着手指慢慢地爬满全身,让玉仪觉得很舒服。玉仪抬起胳膊,攒起劲松松地握了握拳头,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老,她的身体还行,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竟然还会有一丝久违的冲动,这让玉仪觉得既惊喜又害羞。玉仪坐在屋门口稀薄的阳光里,对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说,这儿的夏天热,冬天又这么蹊跷冷。玉仪看人的时候总是眯起双眼,年轻时那表情似笑非笑的,有点近乎娇媚,后来眼睛老花了,要把头直伸到人家脸上才能看清楚是谁,再眯起眼睛的时候便像抱怨什么似的蹙起了眉头,怎么看怎么招人嫌。玉仪伸长脖子看了看走过去的那个人的背影,擤一把鼻涕,再用戴在手上的无指手套揩了揩,不做声了。玉仪的丈夫庆湘死了十多年了,玉仪还是常常以为他就坐在身后的那张蒙着紫红灯芯绒布的摇椅上,玉仪说你看见了么?月城的人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玉仪慢慢地摇起了身体,摇椅便咯吱咯吱地呻吟起来,有点像小孩子的哭声,撒娇似的。这声音,玉仪喜欢听。自从荷叶死了之后,这院子里就再没有听到过哭声。荷叶从来不会像荷香那样恶声恶气的,说起话来就像蚊子在叫。那时候,荷叶真是爱哭,两只眼睛总是红红的,盈盈地蓄满了泪水。谁都不知道荷叶是因为什么事这么伤心。荷叶哭的时候总是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中间还带着婉转曲折的颤音,猛一听,有点像京戏的叫板。因为爱哭,荷叶没少挨玉仪的揍。玉仪生气时总是拿一条湿毛巾抽荷叶光光的后背,边抽边恨道,整天听你嚎丧,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咒我。荷叶的哭声哇地一声变大了,即使是挨打的时候,荷叶的哭声听起来也有点像唱歌似的。
   荷叶十五岁的时候初中毕业,毕业那年恰巧城西的一所师范学校招生,那是一家专门培养幼儿教师的女子中专。玉仪把荷叶的年龄多填了一岁,又给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送了两瓶家乡酒,十五岁的荷叶就被当作十六岁录取了。荷叶上学后照例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荷叶回家的时候总要带回来一大包换洗的衣服,自然也少不了她的哭声。玉仪那时候支气管炎又犯了,一听到荷叶哭就跳起来骂,玉仪喘着气说,荷叶你再哭就滚回学校去,再不许你回来。荷叶还是忍不住,又因为委屈,哭得更凶了。不过荷叶后来倒是真的很少回来,直到寒假的时候才背着一只破旧的旅行包怯生生地敲门。邻居们还以为荷叶是在外地上学,其实到荷叶上学的那所女子中专只需倒两次公交车,在路上用不了一个小时。荷叶在寒假里倒是没怎么哭,只是喜欢躲在角落里发呆。玉仪以为荷叶带回来的是一大包换洗的衣服,打开来一看才发现衣服已经洗过了,只是没有洗干净,白衬衣的领子都有点洗污了,袖子上的折痕还支支楞楞地没变样,玉仪便又掏出来重洗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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