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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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荷香,吴建国便像贼似的溜了出去,马路上的人流和鲜艳的霓虹灯让吴建国浑身舒畅,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吴建国并不想到哪儿去,他也没地方可去,要不是荷香收留了他,他都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过夜。吴建国出事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那个当小学教师的哥巴不得他在监狱里一辈子不出来,早不认他这个弟弟了。可吴建国一点也不领荷香这个情,那个门窗紧闭散发着腐臭味的房间总是让他想起监狱里的禁闭室,一想到监狱他就会有那种想杀人的冲动。吴建国卯足了劲揍荷香,可荷香就是不吭声。这个女人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叫,拳头打在身上像是打在一堆烂棉花上,被她吸了去似的,这让吴建国感到愤怒不已。吴建国的额头上渗出细汗,一拳拳重重地挥过去。吴建国希望荷香叫起来,让隔壁那个老太婆知道她女儿把他这个杀人犯藏在家里。一想到那个老太婆知道真相后大惊失色的模样,吴建国便兴奋得浑身颤抖。
吴建国把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吹起了口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吴建国跟在一个穿黑色紧身露脐装的女孩身后,盯着她的屁股足足看了十分钟,这才转身继续朝前走。吴建国在超市买了一包香烟,看时候还早,便站在电影院门口皱着眉头研究起了海报。海报上只画了一个白肤红唇的妖艳女人和一把手枪,旁边是一大滩呈放射状的鲜血。吴建国不喜欢看言情片,那些因为爱而寻死觅活的女人在吴建国看来简直是发疯。看那个女人的样子倒像是个谈情说爱的高手,可那把手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吴建国没有弄明白。于是吴建国决定去看这部电影。吴建国已经很久没有看电影了,等到他决定要看电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喜爱看电影。没出事之前,只要没事,吴建国就泡在电影院里,他用杀猪刀从背后捅人就是在电影里学来的。那时候他刚刚十六岁,要不是那人流出的血太多,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那个外号叫表哥的小老板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说我只让你吓唬吓唬他,你他妈怎么真的把他杀了?吴建国那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了,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打嗝,心里还疑疑惑惑地不相信,我真的杀了人?这当然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后来总是跟人家打架,就是出人命的事也见的多了,对什么事就不像从前那么一惊一乍的了。吴建国不想杀人,从进监狱的第一天起吴建国就发誓再不干犯法的事了。他根本就不想杀表哥,他去蹲监狱也不全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地恨过表哥。何况他出来之后一直在表哥的手下干活,表哥虽然没有厚待他,至少没有让他饿着。可吴建国还是把表哥给杀了,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碰到这样的事。吴建国觉得这是命,谁让表哥收留自己呢?谁让那个女人光着上身从他面前走过呢?他当时如果不对她做点什么就是对她不尊重了。虽然他明明知道那个女人刚从表哥的床上下来,表哥就在楼上,可他还是做了。要是那个女人忽然叫起来,他可能就害怕了,可她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抿着嘴笑,任凭吴建国摸弄。于是吴建国就做了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他就把那个女人推开,然后上楼把表哥杀了。完成这两件事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
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这全是命,吴建国想。和荷香在一起也是命,要不他怎么会住在她家隔壁呢?怎么会在挨打的时候偏偏遇上她呢?荷香总是看见吴建国被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吴建国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荷香应该瞧不起他,恶心他,躲得远远的才对。吴建国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拿他当人,他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吴建国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受了伤的动物,是一条狗或者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别人打他或者他被逼急了偶尔伤人,都是正常的。挨打说不上是为他好但绝对没什么坏处,反正这就是他的命,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可荷香偏偏不这样,偏偏要对他好,打都打不走。荷香坐了半个多月的火车到海南找到吴建国的时候,吴建国几乎没有认出她来。荷香两眼发直,说话的时候直咽唾沫,看样子肯定很多天没有洗澡了,光脚穿一双塑料拖鞋,身上穿的一件套头衫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荷香说行李在火车上就被小偷偷走了,连车票一起给偷走的。因为没钱补票,查票的时候被赶下来了,是一路扒车过来的。吴建国不动声色地听完荷香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先给荷香煮了一包方便面,看着她吃完,等到荷香吃完面条站起身打算倒一点开水喝的时候,吴建国伸出手一巴掌打过去,几乎把荷香扇翻在地。吴建国说谁让你来的,你有没有把警察带过来?赶快滚回去!
吴建国出门的时候荷香就悄悄地跟了出来,荷香远远地看着吴建国到电影院里去,又看着他从电影院出来,再一路歪歪斜斜地甩着胳膊到露天大排档喝啤酒。一盘炒螺蛳摊主要了他十五块钱,吴建国不高兴了,大声说哪有这么贵的?看清楚了,老子可是当地人。摊主斜眼看了看吴建国,说看清楚又怎么样?看清楚你也是当地人的孙子!没钱就别到这儿来充大头,二五!二五是月城当地的骂人话,吴建国挨了骂本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可不知什么原因到底忍住了。吴建国没有跳起来动拳头倒是出乎荷香的意料之外,在荷香的印象中,吴建国总是到处跟人打架的,因为又矮又瘦身体不占优势原本应该吃亏的时候多,可吴建国那副不要命的样子吓退了不少人,这便长了吴建国不少的志气。荷香第一次见到吴建国的时候,吴建国正被几个人打翻在地,满脸是血,左手被打骨折了,大拇指耷拉到了一边。但吴建国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右手抚弄那根被打断了的大拇指。吴建国忽然抬起头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荷香笑了笑,说小姐,请问你有纸巾么?荷香吓得赶紧朝后退了退,在挎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纸巾,却找到了一条半旧的手帕,便递了过去。吴建国连声道谢,擦完脸上的血忽然又笑了起来,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吴建国呀,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是租的房子,我每天跟你用同一个厕所。吴建国举起右手,笑了笑说,以后要是认不出我,就认这根大拇指。
吴建国在一家挂着“祖传秘方、接骨神医”招牌的私人诊所把大拇指接上了。左手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绷带,拆开之后才发现神医把骨头接错了位。虽没什么大妨碍,但明显不如从前灵活了。神医说只能这么着了,要不然就弄断了重接。神医当然是料想他不愿意再吃那个痛,故意这么说的。谁知吴建国说不用费事了,你先把医疗费给退了再说。神医本来是不肯吃亏的,但吴建国已经摆好了打架的阵势。吴建国歪了歪嘴,伸出大拇指说,大不了再把它打断了重接,多大的事!神医虽然也是在江湖上混惯了的,但到底是有些身份的,抵不上吴建国这么明目张胆的无赖。没办法,只好把钱给退了。
这件事只是吴建国打架生涯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都没有真动手。荷香每天在厕所门口都能碰到吴建国。吴建国嘻嘻地让到一边,说你先请你先请,然后便站在厕所门口一边吹口哨一边耐心地等荷香出来。吴建国每天都要给荷香讲他怎么跟人打架,在监狱里怎么为了一个干馒头差点出人命,出门倒腾生意的时候蚀了本,钱花光了,怎么到乡镇卫生院卖血赚路费。吴建国的口才一点也不好,那些挨打吃苦的日子因为时间长了都有些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便有些疑惑,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似的。只是一讲起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吴建国的眼睛便一下子亮了起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常常重重地迸出几个词三言两语便带过去了。荷香喜欢听吴建国讲这些真假难辨的历险故事,在荷香面前,吴建国有点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坏坏的,却坏得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让人心疼。荷香常常能在吴建国的故事里发现点自己的影子,那个四处惹祸挨揍的吴建国似乎只是换了一副皮囊,实际上就是荷香自己,这让荷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荷香笑笑说看你瘦的那样儿,你那边可以做饭么?哪天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吴建国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我瘦么?其实我的肌肉很好的,被衣服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