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那个时代的肖像
作者:鲁 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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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爱我的。法国人最大的缺点乃至最大的优点就是情感多变却不虚伪,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直截了当。然而变化来得不紧也不慢,掐指算来,马克已有不短的时日没碰我的身体了,附丽于性之上的情感不可能不以俯冲的形态跌落。我开始频繁出入房屋租赁经纪所,准备一旦找到住处就搬离,我才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守着一个渐死的爱殉葬。我与马克在同居的第一天就说好,不是我们选择爱情,而是爱情选择了我们。
直到昨天清晨,我从戛纳电影节上做完口译飞回家,看到马克与那个非洲来的马尾巴脱得精光横在我的床上时,终于水落石出。虽然戒心已在身体荒疏的每一个夜晚积攒,眼前白花花男人的肉依然让我浑身颤抖,差一点憋过气去。我抓起一个花瓶砸过去,玻璃碎片炸在床上。两个男人跳起来,赤裸裸地看我。马克煞白了脸,眼神惊恐。马尾巴则若无其事把乱发拢向脑后,用皮筋箍成一束,面颊上的疤不住地抽动。他还说,早上好!我夺门而出,又发觉无处可逃,被点了穴似的怔在门厅,胃里一阵痉挛。马克追出来,套了一条裤衩,拽我手臂,我一把甩开。任何假设都有理由,就是没想到在身边躺了三年的男人会在这么一个干净的清晨被另一个同性所掠掳。这个真实有如电影里的黑色幽默,于我却是荒诞的恐怖。他试图解释,分辩,求饶,嗫嗫嚅嚅,我一概听而不闻,也不要听,只想跺脚喊破嗓子,却是喉头哧哧冒烟,连个喷嚏都打不出来。就这么对峙着,站在门厅的地毯上。
原来,我一直沉湎在谎言里。
我与马克,是从他的醉酒开始。那时,我还住在马亥区一座老房子的阁楼上。翻译所刚建不久,正疲以奔命搜寻客户,日日都是夜半回家,因此搬进来已有好几个月,楼下四层的邻居竟无一人搭过话。那个礼拜天难得休息,我睡懒觉起床后又喝了杯浓浓的咖啡,准备到附近超市买些吃的来。冰箱已空了好些时日,都不知我是怎样打发的一日三餐。可是去开门,门却滞住了,使劲一拉,倒进来一个人,棒槌般砸在腿上,我惊叫起来。细看时是个面熟的男人,好像就住在这栋楼里,正仰面朝天一半门里一半门外睡得死沉。大约我弄出的声响惊扰了他的好梦,他嘟囔句什么,眼皮动了动,鼾声又起。我使劲推他,非但不醒,反而伸开手臂把我扯了过去。浓烈的酒气弥漫了整个楼道。无奈,只好拖沙包似的把他拖进屋,又搬到沙发上,脱了鞋。他的西装敞着,领带歪到一边,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一看就是个借酒浇愁的后果。我摇摇头,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至今也解释不了那一天的悲悯情怀,我怎么就会把一个酒醉的男人弄到自己的闺房里来。
等我从超市提了大包小包回来,他已醒了,仍旧躺着,失神的眼睛瞪了天花板发呆。看见我,倏地坐起,脸变了色,头也垂到胸前,喃喃道,对不起,走错了门。
又说,他住三楼,地坪临街那一面还有他的画廊。
这时我发现他比我年轻,头发是亚麻色的,鼻翼两侧隐隐约约的雀斑,眼睛是那种几乎没有色调的淡青,藏不住任何表情。我走近去,感觉一脸的无辜与委屈向我逼来,不知怎么一伸手,就把他的脑袋搂进了怀里。他呜呜地哭,亚麻色的头发在我怀里乱成一团莽草,撞得我饱满的母性奔突起来。但我不追问,追问对于痛苦是毫无意义的。我只是母性满怀地想,如果他失去了爱,我将补偿他。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马克说,对不起,不该瞒你的。
又说,三年前离开我的那个人就是他。
再说,请相信我,你与他对我一样重要。
他光着膀子的身体就像白晃晃的墙挡在面前,我的视觉一片空茫。但无论如何拒绝,他的话还是耳光似的扇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情感句子点错了的逗号,把句子写下去并最终圈定句号的,只能是床上那个归去来兮的马尾巴。重要,他指的是爱吗?一个连自己的性倾向都梳理不清的男人,如何就敢对一个女人言说爱?他就不怵,不觉着荒诞?
我笑起来,笑得有些狰狞。
尚未看清墙上的门牌号,我就断定眼前连体孪生有些破败的老房子就是要找的那一栋,虽是破败,但昔日气派还在。园子很大,中间一堵高墙,墙的两面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绿萝,把对称的一幢楼两个门庭相互隔开。即便作了单,上下两层房间还是不少,都是漆成银灰的百叶长窗。门庭下有磨蚀了的大理石台阶,上方一左一右两尊互为会意的古希腊男女雕像,恰是凝固了的爱情故事。园里树不少花也不少,恹恹的却是凋零的气息。透过铁栅栏看进去,甬道很长,像有裙裾的窸窸窣窣一直响到台阶。
门外已等了七八个人,清一色女性,脸上都是家无居所的疲惫。我站在尾后,面前诸多背影诸多发式,五颜六色的,就觉着自己的希望渐走渐远。门自动开了,正是约定时间,大家依次跟进,竟没有什么动静。再抬头已是一间空旷的客厅,大理石地面裸着,没有地毯却有长年铺过地毯的痕迹。窗帷低垂,遮了采光,暗影里,一辆轮椅背对着亮光。椅上人只露出梳了个髻的后脑勺,头发乌黑,看不清面目。
不用猜,这就是德奈西太太。
在场的女人包括我排成齐齐的一行,不约而同沉默着,不敢贸然开口。
轮椅却是一动不动,僵着。声气嗡嗡嘤嘤起来,不被理睬,又渐次落下去,面面相觑。
架子拿得也忒大,就算你以为出租这半拉房是恩赐,也大可不必把这些无家可归的女人从大老远提溜来晾在背后连个眼风也不给。心疼你的房你破落贵族的脸面,何必登什么广告,招什么租?我忍无可忍,上前一步说,对不起,德奈西太太,谁也不是看哑剧来的,如果您改变了主意,我们告退好了。
轮椅倏地转过来,窜出暗影,刀光似的亮了亮,停在面前。
谁说我改变了主意?
竟是一张中国面孔,白皙,清雅,带些病态的忧郁。
她把齐齐的一行女人从头至尾审视一遍,犀利的目光随了轮椅滑动,终于钉在尾末的我脸上。
咫尺之间,气息触手可摸。我与她对视,看见她脸上肌肉抽动,细细的皱纹如章鱼舒展的须爬满眼角、鼻翼,还有额头,世故与沧桑暗藏着,却又由了眉梢不停言说。
如果年轻,算是惊艳的美丽,遗憾不复年轻。
我暗暗吃惊,这张脸似曾相似,仿佛有过熟稔的过节。但我还是不觉得亲近,深不见底的眼窝里是流盼不动的一潭冰湖,不见晴朗,没有温度。
她问我,当然是用法文,姓什么?哪里人?
姓金。杭州。都是中国人,我已没必要申报国籍。
做什么工作?
自由职业。翻译。
有男人吗?这个问题不无唐突。
昨天还有。心想你管得着?
我把厚厚一摞CV递过去,意思是说,都在里头写着呢,包括婚姻状况。她一拂手,挡开,目光更冷地注视我,隐约间有一抹不屑。我掉头就想离开,不租也罢,不就是半拉子房,犯得着热脸舔你冷屁股。
我的失利让别的女人柳暗花明,一个个赶紧围上去,兜售自己,一时七嘴八舌,白的脸黑的脸还有混血的脸都做出势在必得的表情。她的腿上很快摞起一堆五颜六色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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