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密生活
作者: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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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做了周密的准备并为此整理了一小摞卡片,当“五一八”开始的时候,老杨还是发现了许多隐患。
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安上了纱窗,又不分白昼地拉着一层窗帘。老杨还把家里的灯泡换成了瓦数更小的节能灯。为了消除自己的生活痕迹,老杨把他使用的牙刷、毛巾和拖鞋统统收拾起来。每次吃完饭,都要尽快地把碗筷收拾起来,消除两个人吃饭开伙的印象……最关键的是,属于老杨的声音——说话、咳嗽、鼾声、放屁和打嗝——一律在控制之列。尤其是卫东不在家的时候,那就是绝对的不能出声了。
从这一天开始,老杨家就没有清静过。楼道里的脚步声经常停顿在老杨家门口,然后就是或高或低的敲门声。
每当来人,卫东都会冲着北屋大声说道,爸啊,丁大婶来看你了;爸啊,牛大叔来了;爸啊,肖大爷来了……这是老杨跟卫东约定好的暗号。
所有的来人,都要关切地问起老杨的病情。卫东就像一个讲解员,每天、每回都要耐心地解释着:什么是植物人、植物人怎么吃饭、植物人怎么上厕所、植物人能不能康复……卫东解释得烦了——烦了也得解释,老杨听得腻歪了——腻歪了也得听。老杨的眼睛闭上了,但耳朵却不能关上,所以他们讲的话,老杨听得一清二楚。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护理常识……凡是这些与植物人相关的问题,他都与卫东交代过了。两天过后,卫东已经能流利地介绍这方面的知识了。
即便在理论、实践与心理上,老杨和卫东都做了一定的准备,但是“实战”中,还会遇到许多具体的问题。所以,老杨每天都要跟卫东反思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老杨指出了卫东的三处纰漏:第一,人在悲痛的时候,从表情到声音,应该有点变化的,比如声音沙哑、面色阴沉什么的;第二,话不要多,话多必失,而且寡言少语,也比较符合悲痛的心情;第三,出门时一定锁门,回来的时候,如果不是一个人,一定在门口跺脚、咳嗽和大声说话什么的。
卫东也找出了老杨的四点不足:第一,晚上看电视,注意把声音调到最小;第二,注意吐痰和咳嗽,实在憋不住了,可以考虑在被窝里进行;第三,饭后一定要刷牙,这几天你牙上有过韭菜、芹菜和肉丝一类的东西:第四,饮食习惯必须调整,毕竟,腐乳和虾酱什么的味道太重了。
老杨与卫东俩人,就是这样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地度过了最初的几天。
从第一天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有三五拨人过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周多时间。没人来的时候,老杨也会下床,做点踢腿弯腰什么的简单动作。但是,只要一响起脚步声,老杨都会迅速上床,盖上毯子。
不能说老杨已经适应了植物人生活了,但是一周下来,他确实少了开始几天的慌乱与仓促,而且,生活也开始有了些许规律。
这个规律,不是正常人的规律。
在原来的计划里,自己是实实在在地躺在床上的——人事不知。而现在,自己也是躺在床上,但脑瓜却是清醒的。
如何让自己的脑瓜不清醒——尤其是白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睡觉了。这需要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简单地说就是晚上看电视,白天睡大觉,有点像领导出国回来倒时差一样。为了保证白天的睡眠状态,最佳的办法就是晚上不睡觉。
好在,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可以百花齐放了。老杨在每一期的《渤海广播电视报》上,勾出备看的节目。历史题材的、农村题材的、商业题材的、军事题材的……就像一个面对满桌山珍海味的饿汉,每个夜晚,老杨都要在各个频道之间串来串去,东一勺子、西一筷子地迎接黎明的曙光。
第九天的上午,老杨忽然想起了老吕和范大婶。他记得,每当半导体里有小品节目的时候,范大婶就把声音开得大大的,还把半导体放到老吕的耳前。老杨不明白,范大婶便解释说,这是声音疗法,用患者喜欢听的声音来刺激他。
这个细节就像一把钥匙,“咯嗒”一声让老杨豁然开朗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啊!不仅可以听,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听——这是治病救人啊!
老杨马上把电视机打开了。电视机图像不清晰,但声音没毛病。他把频道转到中央电视台,把声音开得大大的。他又把收音机打开了,声音同样开得大大的。两个声音互相拌嘴、互相撕扯,但老杨听着却很舒服、很踏实。这些声音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说,而且随便说、大声说。他从南屋走到北屋,从北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南屋。他享受着这些声音,同时在这些声音的掩护与簇拥下,他既不用蹑手蹑脚,也不必小声小气了。说话、咳嗽、放屁和打嗝,基本取消了限制。
当然了,家里一旦来人,这些声音也就消失了。多出来的,便是探望者絮絮叨叨的问候和关心。于是,老杨又琢磨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戴上了孙子学英语用过的一个耳机。这是一个头戴式耳机,有一个弹性的头带,从头顶下来夹住耳廓,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老杨就天天“王成”了。他把频道固定在评书联播节目上,专心致志地听着单田芳的《三国演义》、袁阔成的《薛刚反唐》、田连元的《杨家将》、刘兰芳的《岳飞传》……小小的耳机就跟掩体一样,有了它,老杨非但耳不闻、心不乱,而且故国神游、心旷神怡了。
现在,因为白天经常收听评书节目,老杨反倒睡不好觉了。就是说,他的生物钟又开始正常了——时差有点倒回来了。
倒回时差的老杨想不到,即将给他惹来巨大麻烦的,也就是这个感官疗法。
“植物人”以后的第十八天,老杨终于盼来了他惦记的人——单位劳资处的老胡和小许。他们两人,一个拎了一袋水果,一个拎了两个罐头。老杨知道,他们此行既有慰问的心意,也是核实的意思。
老胡他们问得比较详细了。卫东答得也比较具体。这时候的卫东已经对答如流了,而且经常会使用几句专业术语。
“植物人有呼吸、脉搏、血压,体温正常,也知道睡眠和觉醒,有哭和笑的表情,眼球也能随着光点的移动发生运动,但这些都是机体内部的自然反射,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反应。对于自我和周围环境,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认知能力了。我爸就是典型的植物人,你看他跟睡觉一样,但是你推他试一试——推不醒,你叫他一下试一试——叫不醒,这就是植物人!”
“那植物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啊?”老胡关切地问道。
“植物人长期卧床,最易感染褥疮了。”卫东说着,小心地扒开老杨裤腰,露出他健康的肌肤,“要是沾上褥疮了,可难治愈啦。”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老胡颇为同情地感叹着。趁着卫东在专注地讲述,他把手悄悄地伸进老杨的被窝,摸到老杨的脚心,轻轻地挠动了几下。
老胡一边暗自加劲儿挠动,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那……大小便怎么办呢?”
“大便就像月子里的孩子一样,垫着塑料布。”卫东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老杨身下的一块塑料布。
“排尿还……简单点。”卫东解释道。因为小许是个女子,卫东说得比较迟疑了,“用一个安全套,前端铰个小口,导到塑料袋里,又方便,又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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