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作者:王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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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爱墨老师来了。爱墨老师是来问端端的情况的。大前天,河对面张庆拢了个电喇叭在嘴上扯着嗓门儿喊等开花接电话的时候,他也听到了。那阵河上没有风,张庆的声音直直地就传过来了,很清晰。他听到张庆在说,是快乐船儿童康乐园找等开花,他叫那边一个钟头过后再打过来,要等开花赶快过去等电话。我们木耳村自己没装电话,和外面的通话都在镇街头张庆家进行,每一回外面有电话找我们村的人了,张庆就拿个电喇叭站在马路上朝着村里喊。
  一个钟头,正好是等开花从家里出发,赶到张庆家的时间。爱墨老师在这个时间里一直望着河对面镇街上滴漏出来的那段马路,看到等开花从那段马路慌慌地走过去,却再没走回来,他就知道,等开花接完电话就赶着进县城去了。什么事情这么打紧呢?他提了个空酒瓶去了街上,到张庆家打酒,顺便问刚才那个找等开花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张庆说:“不晓得哩,我接电话的时候那边只说要找等开花,没说找她哪样事。”爱墨老师说,那等开花接完电话也没跟你透露一点?张庆摇头,说没注意。
  后来的时间爱墨老师都在猜端端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猜得头痛。他原以为等开花第二天就会回来了,可等开花第二天也没回来。那就第三天,第三天她肯定就回来了。在县城待这么些时间,说不定她是在给端端办退学。那么,等开花一回来,就会带着端端来他这里的。他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了一整天,等开花并没有带着端端来他家。这天清早,他就自己来等开花家了。
  等开花像木头一样坐着,爱墨老师站到她面前她也没反应。看她怀里抱着个盒子,爱墨老师多看了几眼那盒子。爱墨老师觉得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盒子,但他没想到那里面装的是端端。爱墨老师也见过骨灰盒,但他根本就没把等开花怀里这个盒子往那上面去想。不往那上面去想,那就是一只普通的盒子,一只普通的漂亮盒子。爱墨老师咳嗽了一声,想的是用这种方式告诉等开花,他来了。但等开花毫无反应。爱墨老师怀疑自己的咳嗽声小了,就又咳了一声。但这一声还是没用。他只好问她:“去看端端了?”等开花还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爱墨老师就看到等开花头顶上的那根白发了,也就一寸长,从等开花乌黑的发丛间支棱出来,像一根银针直直地指着他。他觉得背脊上陡然溜过一股寒冷,一个不由自主的寒噤,心里也跟着不安起来。他紧紧地盯着等开花怀里那个盒子,渐渐地感觉到了它的冰冷。他问:“端端呢?你不是去看端端了吗?”等开花终于动了,两只手机械地把端端的骨灰盒举起来,举到爱墨老师的面前。爱墨老师肠子凉了半截,他咬着牙,像盯一条随时都会向他发起攻击的毒蛇一样盯着那个冰冷的盒子。等开花抬起了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没有泪。她用这双眼睛看了爱墨老师好一会儿,一直到爱墨老师接过了盒子。
  她哑哑地说:“端端就在这里面。”
  爱墨老师现在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的喉咙哽了一下,突然间感觉到盒子其实很重,重得他都有些端不动了。“怎的成了这样?”爱墨老师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哑哑的。
  等开花说:“端端是想重新变回一个好娃,一个不让我操心的好娃,一个不会被爹厌弃的好娃。”说这话的时候,等开花一直盯着爱墨老师的眼睛,于是爱墨老师渐渐地就看到她眼睛里起了火苗。她突然拉了爱墨老师往里屋走,里屋是一个很私人的地方,等开花的举动让爱墨老师预见到下面的事情可能会变得很离谱,本能地拼了劲往后挣。毕竟是个男人,只几步等开花就拉不动他了。但等开花旋即就回转身抱住了他,同时像一个正发着高烧的病人一样喃喃呓语:“想,我想,好想……来呀,我想啊……”一边,她的手还发了疯一般在爱墨老师的身上乱薅,爱墨老师一急,就抽了她一巴掌。因为距离太近,这一巴掌其实没什么力道,但等开花停止了她的疯狂。爱墨老师自己从等开花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的怀抱里脱离出来,把端端的骨灰盒放到香龛下面的桌上去。他感觉自己有些羞对这个骨灰盒,放下它以后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它。
  等开花突然冲着他的后背喊:“爱墨。”
  爱墨老师掉转头,又撞上了她那双血红的眼睛。她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她刚从很远的地方跑到爱墨老师的面前。她气喘吁吁说:“我一定要你给我一个娃。一个好娃。”她说:“来吧爱墨,我身子好着,你这会儿一颗种子下去,娃明天就在我肚子里发芽了。来吧爱墨……”等开花喊着喊着突然就滚起了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摔,那双血红眼一挂上泪珠子,像带雨的花瓣。如果她继续呼唤,继续让爱墨老师看到她动情的眼波,保不准爱墨老师就会突然间忘记他是等开花房份中的亲叔,就走过去了,就把她抱怀里,把她抱到床上去做娃去了。但她接着就号啕起来,她的悲伤变成一个又一个短促而又坚硬的哭声,把空气击打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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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有了些改变,变得有点儿怪异。爱墨老师每次去学校,等开花都会如期赶到,并认认真真坐到教室里听爱墨老师讲课。爱墨老师并没有约她。爱墨老师是讲课讲成了瘾,没学生了也想来讲讲课过把瘾,等开花是为了什么呢?她这样跟爱墨老师解释:“你想讲课,我想再做一回你的学生,正好。”
  爱墨老师说:“端端没了,你也没拖累了,去找李木子去吧。”
  等开花咬牙切齿地说:“叫我死可以,不要叫我去找李木子。”
  爱墨老师紧紧闭了嘴,不做声了。
  等开花说:“讲课吧你。”
  爱墨老师表情厚重,不张嘴。
  等开花别了脸,看着教室的墙角说:“我想端端,坐这里心头落实些。”于是,爱墨老师木了一会儿,开始讲课。
  后来的很多时间,在木耳村小学总能看到那么一幕,等开花坐在教室里,爱墨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是游戏,他们却做得特别认真。
  有一天,爱墨老师突然收到了母小七和孙飞写来的信。信上说,他们因为没有户口,上学要交借读费,而借读费又很高,他们的爹妈交不起,就把他们送进了一间聋哑儿学校。他们觉得在那里上学一点都没意思,他们想回来,还回爱墨老师的学校里。
  爱墨老师要进城去接母小七和孙飞,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等开花去了爱墨老师家。她来要爱墨老师的家门钥匙,爱墨老师不在家的时间,她要替他料理家里的事儿。但爱墨老师说不用了,说家里没什么要料理的,那头还没来得及长大的猪已经给他卖了。爱墨老师卖了猪,就是为了拒绝等开花来为他料理家务,所以他没有把家门钥匙给她。那天晚上,他跟等开花说的话都语重心长。他说:“娃,听叔的,像别的年轻人一样到外地去吧,不说挣钱,换换空气也好。”他说:“娃你还年轻,人又长得好,外面的世界大,保不准一年半年的,你就遇到个好人了。”他说:“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哩。”一盏孤灯,一对孤男寡女,等开花没有听得进他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她一直盯着爱墨老师的鼻子看,一直看得爱墨老师不好意思起来。他装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在脸上,问她老盯着他脸看什么。等开花木木地说:“我在看你的鼻子。”没等爱墨老师反应过来,她又说:“村里的妇人都爱看你的鼻子,你晓得是为哪样吗?”爱墨老师的表情突然就复杂起来,像一个心思繁杂的人刷的墙,不平,色调也乱七八糟。他叽哝了一句:“我都老了。”等开花说:“你是老了。”这是激将了,爱墨老师身体里有一股劲一撞一撞的,几撞几撞,他就想让自己年轻给眼前这个妇人看,就想让她尝尝他年轻的滋味了。但那股劲很快就萎缩了,因为等开花已经别开了脸,不再看着他的鼻子了。再看她那神思恍惚的样子,刚才她说过的那些话就都显得虚幻起来,似乎那不过是爱墨老师的幻听,她其实并没有说过。不过,临走时她说得很真切:“既然这屋里也没哪样要料理了,你就放心去接你的学生娃吧。”
  爱墨老师去城里以后,等开花从自家屋后移了一棵大人高的橙子苗栽到学校操场边儿那棵桃树旁边,那棵桃果子已经长到了鸡蛋大,再过几天就该熟了。她想,过几年,这棵橙子树也该开花结果了,那时候,这间学校春季有桃花,夏季有橙子花,那个香哩。
  
  责任编辑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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