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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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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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开花从屋里出来,看到端端正举着个屁股画那条长长的旗的线条,见他腰上没了绳,赶紧跑去解了椿树上的绳重新往他腰上拴。这回,她拴了个死疙瘩。端端解不开,就狼崽一样咆哮,但等开花却在一边欣慰,端端学会解绳了,这到底是一个进步。
爱墨老师用红纸做了两面小旗,还在黑板上画了一面大旗。小旗一面拿在自己手上,一面插在一张课桌上。他手上的旗把端端勾引进教室,让他坐到插有小旗的座位上,然后,他挥着手里的旗,吸引端端的眼睛注意黑板,黑板上那一面大旗上写着三个汉字“人、口、手”。端端通常会把桌上的小旗从桌缝里取下来拿在手里,目光在黑板上那一面大旗和爱墨老师手上的小旗之间流转。爱墨老师就用手中的小旗指着大旗上的汉字,一个一个地教。端端从来不张口,只看着旗。有一天,爱墨老师就擦掉了“人、口、手”,写上了一个“旗”,然后,他用手中的小旗指着“旗”字教端端念,端端真就念了。第一次爱墨老师还不相信,以为端端不过是重复着往天的自言自语,他试着教了几次,端端都跟着念,他突然心头就开起了花。接下来,他赶紧在“旗”的旁边又写上“国旗”,又教,端端又念了,声音很清楚,他念的是“国旗”。心里又开了一朵花。他赶紧又在“国旗”的旁边写上“五星红旗”,又教,端端又念了。真真切切,端端是在跟着他念,念的是“五星红旗”。老了老了,爱墨老师竟然做了一回小孩子,他高兴得在讲台上跳了起来,并嘿嘿傻笑了好一阵。
那天他没等等开花来接端端就放了学,他自己送端端回去,就是迫不及待地要告诉等开花,他找到打开端端封闭之门的钥匙了。那天等开花含着热泪给他煮了一碗糖水鸡蛋,他吃了一头汗,送给她一面小旗。他说有了这小旗,端端就不会再喜欢撞墙壁和啃塑料了。“你试着把他腰上的绳解了吧。”他说。
等开花没有解端端腰上的绳,她还是不放心。但端端的确自那以后再没有想起过撞墙壁和啃塑料的事儿来。爱墨老师教他念一些带着“旗”字的词汇,同时还教他写那些字。每天他从学校回到家,就开始趴在饭桌上画旗,读那些有关旗的词汇。也写,爱墨老师专门在他的作业本上排了字头,但端端写出来的字却完全变了样,左看右看都找不出哪一点像前面的字头。所以,爱墨老师时常就很想念母小七和孙飞,他对师母说:“要是有母小七和孙飞带一带端端就好了。”以往他总是把班上的学生绑在一起,写得好的绑写得差的,算得好的绑算得差的,帮帮衬衬着,总能把差的变得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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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那棵挂钟的桃树,花开了又谢了,留下些处子奶头一样的青涩果儿。镇教育办公室的主任和中心小学的校长一起来学校了。一种例行检查,无非就是了解一下各间学校的开学情况。木耳村小学因为有一条牡丹河横在村前而被上面包容,在镇中心小学周围五公里以内的其他村小都被取消以后还得以存在。早在五年前这间学校从名义上就已经不存在,镇教育办公室没它的名儿,中心小学也没它的名儿,它是一个没娘认的孩子。但上面的年年都要来一趟,来了也像在其他学校一样,各方面都要问一下。但也就是问,问过了并不管以后的事。比如有一年,他们问爱墨老师学校有什么困难没有,爱墨老师说别的困难他自个儿都可以克服,就是学校的房子有些破旧了。他把他们带到裂了口子的墙壁前看,说这房子都应该算危房了,要是有人支持的话他真想重新筑一间新的土房。他们看着那条可怕的裂缝惊怪地说,什么叫算危房啊,这本来就是危房了,这样的房子再住人很危险啊!但他们不说要支持爱墨老师筑新的房子,他们说:“散了吧,这样的房子哪还能教学呢?出了安全问题谁负责呀?”爱墨老师说散了村里的娃们上哪去上学呀?他们说这里离镇中心小学近得很嘛。爱墨老师说:“远倒是不远,只是绕着河走,娃天天在河边跑安全问题也大。”他们便把眉毛鼻子挤成一堆说,那决不能出安全问题。
以后,爱墨老师再跑到他们那里去说校舍的事儿,人家干脆说,你那里本身就不具备办学的条件,还要修什么新校舍?离镇中心学校方园五公里以内不准办村小你不知道?爱墨老师当然知道。被人家问得脸红耳朵烫,只好闭了嘴退下。就这样还是惹恼了人,在他要退出门的时候人家甩过来一句狠的:“千万别出安全问题啊!出了事别想我们替你承担任何一点儿责任!”
爱墨老师从来就没想到过要别人替他承担什么责任,回来以后找人把瓦顶翻了翻,自己和泥把裂缝填了填。
可每一回上面来人,都叫他散了。像咒语,就真给他们说散了。这一回来,学校里只有一个学生了,还是个病娃。爱墨老师远远地就认出来人是谁了,他没理会。那时候,他正在教端端学算术。黑板上画了三面小旗,他正在画一面大旗。这一堂课要教端端学3+2的算术,三面小旗的后面应该有两面大旗。画第二面大旗的时候,来人进了他的教室。两人都又胖又白,像一个簸箕里养的两条蚕。两条蚕打算在他画完旗之前像一个学生娃一样悄悄地坐到座位上去,不想身体太肿大,那原本是小学生娃的位置就显得窄了,身体把课桌凳挤得叽叽哇哇地叫,爱墨老师就回了头。但他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又专心画旗了。画完了旗,他也没理会他们。他教端端读数:“三面小旗。”他说。端端跟着说:“三面小旗。”“加两面大旗。”他说。端端跟着说:“加两面大旗。”正准备教端端算结果,端端站起来走讲台上去了。端端腰上的绳子依然存在,另一头依然拴在爱墨老师的腰上。等开花不敢解开,爱墨老师就不敢解开,怕端端突然想起撞墙,撞坏了脑袋。这时候,这条绳子一直吸引着两个上级,也只有这等新鲜的事情才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爱墨老师的不理睬而光火。
端端走上讲台是为了在两面大旗上画上五个五星,他觉得大旗上应该有五个五星。画完了他又回到座位上,像个最常见的听话的学生一样认真瞧着黑板。不等爱墨老师张嘴,他说:“五面旗。”爱墨老师突然看到眼前闪过一团炫光,像谁突然打出的一朵礼花。他在两个上级面前露出了一种毫无城府的惊喜。他说端端你再说一遍,端端没有再说一遍,他又一次走上讲台,在黑板的另一端画旗,他画了一面党旗,是昨天爱墨老师才教他认识的。
镇教办主任干咳了一声。中心小学校长说话了:“爱墨老师,就这一个学生?”爱墨老师无声地点一下头,虚笑着看着他的胖脸。胖脸上的肉跳了两下,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挂上了,说:“就这一个你也办?”爱墨老师说:“也办。”
镇教办主任又干咳了一声,然后说:“别的学生呢?”
爱墨老师说:“外地去了。”
主任像哮喘病人一样从喉咙里抽出一个风声,然后笑声就像收音机天线一样一截一截地抽出来,抽到头了,他说:“所以你怕这一个再走,就把他天天拴在腰杆上?”校长跟着笑。他们的笑跟他们的形体一样,形式上都雷同。
爱墨老师在他们的嘲笑面前吊下了脸,先前堆砌在脸上的那点儿虚笑刮风一般没了影儿。他说:“这是个病娃。”
校长说:“早看出来了,是个傻子。”
爱墨老师吊着脸纠正道:“不是傻子,你们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