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作者:王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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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瘾,也不抽那种烈性的草烟,但他家的香龛上从来没少过一包纸烟,想起了他就抽上一支。抽着烟,师母就把一碗蛋白端他面前放下了,还加了一碟儿干辣子粉。师母说:“趁热,香。”爱墨老师吐出一口烟雾,把一块蛋白拿去辣子粉里蘸一下,放进嘴里嚼。师母站一边儿看,把自己那糠萝卜一样的喉咙憋着。今天是第一天开学,而且学生只有一个,还是个病娃,师母也就多了一份察言观色的心思。她问:“开花那娃学上得……”爱墨老师说:“我怀疑那娃是个聋子。”师母说:“不是说去医院检查过,那娃的耳朵没问题?”爱墨老师说:“但我还是怀疑他是个聋子。”
  师母长久地看了他一会儿。因为憋得太久,喉咙里像塞了好多鸡毛,一声绵长而吃力的咳嗽突然冲出喉咙,把她的脖子拉得很细很长。再一次把咳嗽憋回肚子里,她又从碗柜里拿来半瓶儿白酒,一个小玻璃酒杯。爱墨老师一边嚼着蛋白,一边斜着眼看她倒酒。
  他说:“但那毕竟是一个学生哩。”
  师母手上停了,等爱墨老师端酒喝。爱墨老师把酒吱的一声喝了,她就把酒瓶和酒杯拿开,端菜饭上桌。她说:“是哩,有那娃,学校就还是学校,你就还是老师。”她把蛋黄捣烂了,再调上蜂蜜一起吃。
  爱墨老师问:“这鸡蛋是开花拿来的?”
  师母点头,喉咙里风声很紧。
  爱墨老师说:“得回她点儿别的。”师母就把一对于巴眼睁得很大。历来,村里的娃第一次上学时家长都要送礼来的,爱墨老师一直心安理得地收着,从来没说过要回谁的礼。
  爱墨老师跟师母解释:“开花那娃不是平常的娃,我怕教不好。再说,开花也够不容易的。”
  一连两天,端端都只盯着旗看,永远都看不够。爱墨老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总不能让端端上一学期学,就只看一学期的国旗吧?换别的学生他早就不耐烦了,就因为端端是个病娃,他才一直耐心到现在。但他不能耐心一学期,不能永远耐心下去,那样是对端端不负责任,是对等开花不负责任。他试着强行把端端拉进教室去,但端端用嘴咬他的手。端端是喜欢啃树皮的,爱墨老师拉他他就把爱墨老师的手当树皮啃。爱墨老师只得抓一把粉笔灰把两条月牙形的血口子堵了,再想别的办法。他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对学生一贯都严厉。端端既成了他的学生,就逃不了他的“黄荆棍”。那是一根金竹枝条儿,黄灿灿的,像上过油。爱墨老师家屋前就是一片金竹林,这样的棍子他教十辈子书都用不完。一辈子了,他教训学生时都是用这种金竹条儿。这种棍儿韧性强,一两下抽不断,即使抽断了棍儿也伤不了娃的骨头。而且那东西像长着无形的毒牙,只听它“鸣”的一声下去,娃的哭声就蹦起来了,求饶声也起来了。
  教训学生前,一般爱墨老师都会把棍子拿到学生面前扬一扬,那金竹条儿一扬就出声,“鸣哧鸣哧”的,这主要是想先吓一吓人,一般的细娃儿听到那声音腿肚子就直抖,棍子还没落到身上细娃儿就先求饶了。
  但端端却对金竹条儿发出来的声音无动于衷。他还仰着头看着旗,像根本没听见。爱墨老师想。看来这娃的耳朵真是有问题呢。如果真是端端的耳朵有问题,他就不能因为他不听自己的话而抽他了,耳朵有问题,不听话就不是他的错。到底是老了,爱墨老师竞被面前这个无视于他的“黄荆棍”的细娃儿逼得黔驴技穷了。因为他和端端被腰上的一根绳子连在一起,端端生了根,他就走不开。他在端端面前像一只浑身爬满了蚂蚁的兽一样焦躁不宁,端端却因为他老堵他的视线,而不停地换着视角。端端动起来一点儿都看不出有病,而且那眼睛里还有一分别的孩子少有的灵气。就是这一点,让爱墨老师一次又一次地生出侥幸,总是把希望寄予下一分钟。现在,他把金竹条儿举到端端的眼前,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端端的眼神很灵活地躲开了金竹条儿,还盯着天空的旗。于是,爱墨老师拉过端端的手,抽了两下。端端的手抖了两下,但他并没有挪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在天空那面国旗上生了根。爱墨老师又抽了两下,这两下他加重了力气。端端终于把眼睛收回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但手上的两条白痕并没留住他的目光,也没有让他动一点儿感情。也就是看了一眼而已,一眼过后,他的眼睛又回到了天空。
  爱墨老师得出结论:端端不知道疼。对一个不知道疼的孩子,棍子的作用就苍白了。爱墨老师扔了棍子。
  第二天,在等开花解腰上的绳子之前,爱墨老师先从教室里端出来一张课桌和一条板凳。他打算就在操场坝上教端端写字。摆好了桌凳,他觉得端端还站在那儿仰着脖子会很累,就随口说了一声“有凳子你坐着看吧端端”,端端真的就坐下了。这一下竟让爱墨老师接连不断地跳了几下眉头,到底是端端听进去了他的话,还是端端自己觉得站着看旗累才坐下的,他一时还弄不清楚,但无论哪一个理由,都是一个值得欣喜的信号。他重新摆弄一下课桌,把它移到端端的面前。端端没有反对,他又把作业本和铅笔摆桌上,然后他说:“端端,今天我们要学写字了。”端端还仰着脖子看旗。爱墨老师自己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1”,然后把作业本举到端端的眼前要他看。作业本挡住了端端的视线,端端打算挪挪头,但突然间被作业本上那个数字吸引了。他盯着作业本看了一会儿,而后就夺下了作业本,铺课桌上。爱墨老师赶紧递上铅笔,说:“对了,端端写字,写给爱墨老师看。”端端拿过笔,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1”。这一个比爱墨老师写的那个要放大了二十倍,一直从作业本的上端写到下端。但爱墨老师还是很高兴,毕竟端端开始写字了。其实端端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画旗。这一点半分钟过后爱墨老师就明白了。端端可能是受了爱墨老师写在作业本上的那个“1”字的启发,觉得那是一根旗杆。所以,他照着爱墨老师的样子画了一根旗杆,又画上了一面旗。爱墨老师差点儿生气,但脑子里轰响一声也就算了。端端毕竟不是一般的学生。
  那天,端端画完了一本作业本,每一页上都是一面旗。那些旗,线条生硬,一点儿都不像天空那旗那般生动。但那是旗,是端端心中的旗。
  等开花来接端端的时候,爱墨老师把作业本给她看。
  等开花说:“你教他画的?”
  爱墨老师说:“不是,是他自己画的。”
  等开花脸上迅速掠过一痕欣喜,最后落定在脸上的还是悲酸。她说:“这娃咋就只认旗呢?”爱墨老师说:“只要他开始认笔和作业本了,就有希望,说不定端端将来会成为一个画家呢。”
  那天回到家,端端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棍子画旗。开始画很多小的,后来又想画个大的,大得跟院坝子一样。无奈这样的愿望受到了腰上那根绳的限制,绳的另一头拴在椿树上,他围着椿树转了一周还是到不了院坝的边儿上。于是,端端突然想到了解绳子。自从李木子离开了他们母子,他的腰上就多了一条绳子,这些年来这条绳子让他很不自由,但他从来都没想到过要解开绳子。今天他突然间就想到了。
  解开来以后,端端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一根旗杆从家门口开始,一直到院坝的最东边,一面旗,从最东边的旗杆顶上开始,先占领北边的半个院坝,然后又飘过来,占领了南边的半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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