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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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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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墨老师说:“他们说我不具备教端端这样的学生的资格。”
等开花哑哑地看着爱墨老师,肚子里胡乱搅着,却搅不出一个合适的声响。
爱墨老师说:“他们是对的,端端应该进特校,特校的老师都是经过特殊培训过的,有专门的知识和经验。”
等开花哑哑地问:“哪样儿的特校?”
爱墨老师说:“就是专门教端端这类娃的学校,有专门的老师,有专门的教学模式。”
等开花说:“你不是教得好好的?”
爱墨老师说:“我怕耽误了这娃。”
等开花像一棵树一样站着,没有风吹过,她就连头发丝也不动一下。
爱墨老师说:“放了绳,去洗把脸吧。”
等开花才注意到自己的形象很糟糕,赶忙抻抻衣服又撩撩头发,把绳头交给爱墨老师,赶去开门。一阵水响过后,等开花清清爽爽出来了,手上还端了一杯冷茶。杯是刚洗过的,杯壁上还挂着水珠。洗过了脸,脸上开阔了,但眉头却依然拧得紧,一张没有血色的黄脸像一张被风卷着的纸一样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定下来以后,爱墨老师屁股下就多了一张小板凳,端端嘴上也有了水喝。
爱墨老师抖抖手里的绳,说:“解了吧,到了特校,你总不能还让老师们把端端拴在腰上吧?”等开花说:“特校在哪里?”爱墨老师说:“在县里,这种学校少,一般镇上都没有。我们县里也只有一间,叫‘快乐船儿童康乐园’。”等开花咬起了嘴唇。她的条件,哪送得起端端到县里去上学。爱墨老师盯着她拧得要出血的眉头说:“送吧,钱我可以支持你,我打听了,吃住都在学校,你一送进去就可以丢手不管了,一个学期花两千块就够了。”等开花说:“你借得起我也还不起呀,爱墨老师,一学期两千块,我去哪里找那么多钱来还你?”爱墨老师说:“先别想还钱的事,先把端端送进学校去,钱哪时候有哪时候还吧,你子强兄弟在外面混得不错,每月都给我们寄钱回来,我和你师母也花不着那么多钱。”等开花说:“可端端这个样子,我哪能把他送那么远?”爱墨老师说:“隔一阵去看一回就是,你总不能因为舍不得他离开就让他给耽误了,缸里的鱼儿长不大,你老把他捧在胸口也不是个事儿哩。”等开花低了眼看着自己手上端端留下的那些牙印,一颗水珠砸进了一个月牙形的伤痕,接着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她的手背湿了,那些紫色的不规则的月牙被淹进了一片咸咸的水洼。端端突然抬头看着她,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叫得等开花如听响雷,她在猝不及防间被击蒙,成了一只含泪的石鱼。
爱墨老师也傻了好一会儿。
端端叫过了就又回头干自己的事儿去了,他正在一面大国旗里画一面小的军旗。
过了好一会儿,等开花才回过神来,她问爱墨老师:“端端叫我了?端端刚才叫我妈了?”爱墨老师说:“叫了。”等开花去看端端,她叫端端,说端端你再叫一声妈呀。端端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他现在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那个世界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失望一下子就跳上了等开花的脸,等开花蹲下身扳端端的身子,想把他扳过来和她面对面,还想他的眼睛能迎接她的眼睛。她扳过来了,端端和她面对面了,但端端不接她的目光,尽管她的目光那么急切,端端还是别着脸,看着地上还没画完的旗。
等开花如漏气的皮球一样缩了,她看着端端叹气。
爱墨老师说:“会好起来的,他叫了第一声就会叫第二声,还是赶快送特校去吧,这娃聪明着哩,可别耽误了。”他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了,临走时他跟端端打招呼:“端端,爱墨老师回了,好好做作业啊。”端端弹起来跑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眼睛看着院子吐出去的那条小路,等爱墨老师带他一起走。爱墨老师说:“我回家,今天不上学了,你留在家里写作业。”端端还拉着他的手不放,眼睛还看着那条瘦瘦的小路。
等开花走过来,拉过端端,说:“要不,爱墨老师你留下来吃夜饭?”爱墨老师说:“吃夜饭还早着哩,你听我的,收拾一下,送孩子去县里,我陪你们去,钱的问题就按我说的办。”说过了爱墨老师就转身走了,踢着一路的灰尘,出了院子,走上了端端一直盯着的那条小路。端端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爱墨老师。”爱墨老师的脚步戛然而止了,他回转了头,看着端端。但端端已经变成了自言自语,他看着爱墨老师脚下的那条瘦路,嘴里念叨着“爱墨老师爱墨老师。”爱墨老师从端端的脸上抬起眼睛,看到了等开花脸上的两条亮亮的水痕。他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县里,赶第一班车。”
当晚,爱墨老师做了几十面小旗。第二天,和等开花把端端送进“欢乐船儿童康乐园”时,他把这几十面小旗送给了端端。端端有了小旗就把自己给忘了,或者说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等开花一个劲儿地抹泪他看不见,等开花一个劲儿地跟学校的校长说他爱发脾气,一发起脾气来就喜欢拿头撞墙,还喜欢啃吃塑料,喜欢啃树皮等等,他一点儿也听不见。末了等开花含着泪跟他说:“端端妈妈回了,你在学校要听话啊。”他依然闭着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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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离开木耳村以后,村里有两个人丢了魂儿。一个是等开花,一个是爱墨老师。等开花是突然觉得家里空了冷了,爱墨老师是突然觉得学校空了冷了。等开花在冷清里熬了两天,就悄悄跑县里看端端。看端端在那儿好好的,回来后心口里就能充实两天。等心里渐渐变得空虚了,又跑去看。爱墨老师没去看端端,不过每一次等开花从县里回来,他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她家寻问端端的情况。学校一个学生也没有了,爱墨老师没课上了,但爱墨老师还照样升旗。每个周一的清早,他一个人站到旗杆下,按响录音机,把国旗升上去。到周五,他又把旗降下来拿回家。每天,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他就到学校走一走,站操场上看看空中的旗,到教室里摆摆桌凳,再到讲台上站一站。这么熬了十来天,他突然对师母说:“我要去一趟外地。”师母说:“去看娃?”他说:“你那娃混得好好的,看哪样看?我是去找等小辉,他那两娃肯定没上学,我去把娃叫回来上学。”
第二天,他就真去了。
三天以后,他回来了。一个人。头发胡子长了一号,身体小了一号。师母无声地接过他的包,倒了一杯水给他端着,又从香龛上替他拿了纸烟。他没喝水,先点了烟抽,抽出一串呛咳声,惹得师母也像鹅一样拉长了脖子。师母小心地问:“一个人回来?”爱墨老师哑着声看她一眼,吐烟雾。师母又小心地问:“娃们上着学?”爱墨老师突然呸了一口,大着嗓门儿说:“上个屁学,跟着两大人捡垃圾啦。”
师母不搭茬了,她赶紧为爱墨老师打来一盆热水放脚边,接着捅开火,坐上锅,磕两鸡蛋到碗里搅。搅着鸡蛋,锅里起了青烟,她把一大团腊肉丁放进锅。腊肉丁在锅里爆响,油香满屋子飘。爱墨老师吸吸鼻子,开始洗脸。洗完脸,灶上已经有半锅子油茶在“吱啦啦”冒热气了。腊肉烧油茶,再调上两鸡蛋,外地是吃不到这样东西的,爱墨老师觉得肚子里一下子挤满了馋虫,搅得慌,就嘬起嘴到灶边吸鼻子。师母嗔嗔地笑,笑声带着风声。她说:“馋了吧?几天没吃上这玩意儿了。”锅里开了,师母赶紧往里调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