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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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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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把钱交给等开花,没说别的。人家还想说点什么的,但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等开花追问,人家就说:“早跟你说叫你也去木子那里呢,你就不去。”等开花紧着问:“是木子的意思?”人家说:“木子没跟我说。”眼神躲一下,又说,“你要去的话,开了年,我走的时候叫你。”等开花说:“那端端咋办?”人家说:“一起带去呀,哪怕你打算去看一眼就回来。”等开花在额头上拧麻花,拧出一脸的痛苦,说:“端端现在爱抠墙,见了墙就抠,啃……”人家说:“这娃既是个拖累,那两个人拖肯定比你一个人拖松活。”等开花拧眉拧出了水,眼睛给淹住了。她不想告诉别人,李木子厌弃端端。人家说:“那木子要是十年八年都不回来呢,你也打算这么干等着?”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也懂了。
一个人泡在泪里过了一个年,她把李木子带回来的钱又转给了带钱回来那人。她跟人家说:“你把这钱还给李木子,就说人都不愿回来了,就不用带钱回来了。”
话说得平静,可心里翻江倒海啊,一转身泪就淌出来了。一路抹着眼回到家,看到被拴在椿树上的端端正像狼崽一样龇着牙在啃树皮,心口就泛起一口酸来,一闭眼想撞墙死了算了,可又没撞。自己死了倒解脱了,可端端怎么活呀?想死已经不是一两回了,每一次都因为这个问题绊住了她。有一次,她想到过和端端一起死,但那个念头一闪而过,以后再没敢想过。
椿树开始发芽了,梢上冒出一朵,胖胖的。红色。这棵芽十几天就会蹿出一米高,两个月就会长成一根硬棒子,成为树干。旁的枝也发芽,但相对纤细些,这种芽一般都被人摘下来做菜,香椿炒鸡蛋被城里那些嘴当山珍。等开花也摘。等开花把正啃着树皮的端端从树身上撕下来,把一根竹竿硬塞进他手里,说:“端端,椿芽比树皮好吃,打椿芽下来我给端端炒鸡蛋。”她明知道端端的耳朵从来就不对自己开放的,但她从来不死心承认这一点。每一次失望过后,又总是把希望寄予下一次。端端不握竹竿,嘴还要奔树身上去,她只好把他抱起来,离树远一点。端端的个儿长得快,才六岁已经齐了等开花的肩,等开花抱他时,咋看都像是她被绑在了端端的身上,端端一挣扎,等开花就很被动地被他拖着,脚下由不得自己。
爱墨老师把这一幕全看眼里了,并且一直看到等开花被摔到地上,端端的嘴胜利地回到树身上。以前只知道端端喜欢嚼塑料制品,没想到现在端端又爱上了啃树皮。这个意外让他稍稍迟钝了些,待看到一屁股摔地上的等开花胸上乱颤一阵,他又迟钝了一会儿。就像春风吹过的时候,枯枝也会闪过一丝发芽的欲望,等开花结实的胸脯在眼前乱颤,爱墨老师那颗六十岁的心脏也跳动了两下。就这两下让他在一个时间里显出了无措,竟直愣愣盯着等开花不知道闪眼。泄气的等开花本来想在地上坐一会儿的,但她一闪眼看到了一边的爱墨老师傻乎乎的痴样,赶紧站了起来。额前的散发像柳条一样挂在脸前,她赶紧撸了挂在耳上。女人总是很在意自己在男人眼里的形象,哪怕对面站的是一个瞎子,只要他的眼睛对着自己,都免不了要故意露点儿媚,心里寻思着一个很美丽的样子,照着样子去做。等开花面前站的不是一个瞎子,是我们村最有威望的爱墨老师,是一个比别的男人多了一股文化气息的男人,等开花就更应该搔一下首弄一下姿了。但跟着的一些望念在还没来得及萌生时就给掐断了,因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正在啃着树皮的端端。
“在招呼娃呢?”爱墨老师问。
等开花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堪。搔完了首弄完了姿,却挨了儿子一头尿水。心里扭结了一阵,眼睛就酸了。
“我……端端今年六岁了吧?我是说,他可以上学了。”爱墨老师这么说着,把眼睛转向了端端。端端在啃树皮,啃下一点就吧吧地嚼着往肚子里吞。到这个时候,这两个人性别上带来的那种特殊感念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苦涩的现实。
等开花也看着端端,端端啃树皮的时候她感觉是在啃她的心,她都能听到胸腔里“嚓嚓”被撕裂的声音。
爱墨老师走近端端,对他说:“端端,我们上学去。”端端不理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爱墨老师把他抱起来,一直把他抱着往屋里走,却没能走进屋里去,因为端端的腰上有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端端无比留恋的那棵椿树上。端端突然尖叫起来,嘴是他的嘴,喉咙也是他的喉咙,可声音却分明是一列火车。爱墨老师那两只年老的耳朵一下子就给他震失聪了,脑子里轰轰声一团,他只好把端端放下了。端端再一次胜利地回到椿树边,啃起了他心爱的树皮。
等开花看着爱墨老师身上的土,歉意地说:“看他给你弄了一身土。”
爱墨老师说:“他这样子你就不该把他拴在这里,得离树远点。”
等开花说:“没办法,白天他还爱撞墙,离墙近了,说不定哪个时候他就拿头撞上去了。啃树皮只是坏牙,撞墙可就……”
爱墨重重地叹息,说:“按说这自闭症该是城里那些娃得的,怎偏落到端端的头上了呢?”
等开花说:“命啦。”
爱墨老师说:“你觉得他可不可以上学呢?”
等开花说:“他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
爱墨老师呻吟,把气吐得很长,说:“说不准他上了学,就改了这些坏毛病了。”
等开花说:“可他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呀。”
爱墨老师说:“麻烦也要教啊,我把这村里的人老老小小的都教过了,不能单不教他呀。你明天就送他到学校来吧。”他没有说,他的学校已经空了,他只有端端这一个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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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墨老师这么说过了就走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好好把学校收拾一番。虽然昨天上午已经收拾过了,但那时候正好是母小七和孙飞离他而去的时间,与其说他是去打扫学校,还不如说他是在打扫自己落寞的心情。现在不一样了,他又有一个学生了,现在去收拾学校,就等于收拾自己的激动,收拾自己的兴奋,收拾自己那怦怦跳的心。每学期开学前都会有这么一阵,眼睛看什么什么都美,耳朵听什么什么都鲜,一瓢凉水下肚,心还是咚咚跳。每一回,收拾好教室,爱墨老师会一个人站黑板前去演上一回。一个人演戏,台上台下的角色都是自己,爱墨老师却演得十二分的投入和陶醉。这一番陶醉过后,他的浑身就充满了精神,每一条经脉里都是劲儿。往往,他带着这股劲回到家,不管师母当时正在做什么,他都会不容分说地把她拉到床上去狠狠地折腾一番。时间长了,师母知道他把这个当开学典礼了,往后她就密切配合。只要一到开学的前一天,她就尽量把握好时间,做到爱墨老师从学校带着陶醉回来的时候她正好什么也没做。而且,年轻的时候,她还能把握到那个时候自己正好是足够的湿润。
一辈子了,爱墨老师开过多少次学了,他们才出了两次差错。一次,是爱墨老师收拾完学校回来时,师母正在往锅里下米。那一次,两个人办完事以后,白米在锅里成了黑米,整个村子都充满了他家锅里散发出来的焦糊味。另一次,是爱墨老师回来时,师母正在往锅里倒油。那一次,差点儿闹出大事,两口子在床上干得正欢的时候,突然看到墙上一块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