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长歌
作者:大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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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弥合了。为此,张福满很得意,他认为自己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发明。但是他的这个办法只适合他自己,别的老头也试过,根本不管用。
有时,几个老头聚在一起,在墙根下晒太阳,张刘氏就用手拍打张福满厚实的胸脯说,他结实着呢。她拍打的时候,能够听到张福满的胸脯里传出清晰的回声。
有一天,老头们又在墙根下晒太阳,三婶从街上经过,几个老头看见了,说,村里来了新人?另外的人就说,不是新来的,她是三婶。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三婶,但已经面目全非,让人无法辨认。自打小三死后,三婶流出的眼泪太多,身体就瘪下去了,全身的皮肤极度松弛,下垂,起皱,像倒出粮食的皮口袋。为了能够重新胖起来,三婶每天加倍喝水,但奇怪的是,她喝下的水全部变成眼泪,流出来,甚至一滴不剩。
女人是水做的,三婶是眼泪做的。一个老头说,另一个老头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太阳移动的时候,他们就挪一下,换一个阳光明亮的地方。
河湾村的冬天是慢慢来临的,先是一场接一场的寒霜打在叶子上,草叶和树叶由绿变黄。接着是霜冻,整个树林的叶子,有可能在_夜之间全部落下。人们早晨起来一看,沙河两岸的树林突然变得空虚,不免心里有些发凉。
冬天带来的萧条,从自然的草木,一直侵入到人们的内心,每到这时就有一些经不住摧毁的老人辞世而去,了却人间的琐事。尽管死亡随时在发生,仍有新人争相而来,纷纷闯到这个世上。
张福满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记忆在减退,从前的好多事情都忘了。眼睛早就花了,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因此常常认错人。近些日子耳朵也沉了,有时看见别人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声音。他听不清别人的声音,却经常听到自己的耳鸣。有时他答应了一声,之后发现没有人喊他;有时他自言自语,说得还很热闹,人们就以为他在说胡话,或者在做梦。
张福满很少和王老头在一起,虽然他们住在对门,却没有多少话可说。再说,王老头最近一直和赵老大呆在船上,张福满不敢去,他怕水。
张福满非常羡慕王老头,因为王老头有梦游的爱好,夜里经常闲逛;他不行,他在梦里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原地。有时他打呼噜,张刘氏就拍打他的胸脯,让他翻身;他翻过身,接着打呼噜,张刘氏就再拍打他的胸脯,让他翻过身去。
老人们冬天都不到远处去,北方的冬天太冷。他们最多的时候是呆在自家的门口,靠在墙上晒太阳。孩子们满街跑的时候,他们就看一眼。他们看不清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在跑,孩子们跑得太快了,他们的目光跟不上。
有一天,张福满看见一个影子从街上走过,他就跟在后面,结果这个影子走到村西,进了坟地,他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当时,多亏他及时地伸出一只胳膊把自己拦住,否则他有可能被这个影子带走,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据说,王老头上次走失的时候就是这样,被一个影子带走,去了远方。当时他正在夜里梦游,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最早他跟着月亮走,后来出现了一个影子,他就跟随影子走,误入了一条古道,结果他就迷失了方向。
据说,王老头跟随的是自己的影子,王老头却不知道。
张福满暗自庆幸,自言自语地说,幸亏我不是王老头。
张福满走回来后,张刘氏表扬了他,用手拍打他的胸脯,人们听到他的胸脯里传出了清晰的回声。
张福满很骄傲,当众笑了,露出了他的大板牙,他的大板牙有些松动。
人们都笑了。这时李巧走了过去,李巧没有笑。李巧身上的香味在冬天有些淡了,她的脸上又新添了一条皱纹。
这个冬天,有人给张武说媒,姑娘是沙河对岸村庄里一个铁匠的闺女,据说长得很结实,张武看都没看,就一口回绝了。张刘氏对此非常生气。张武说,我此生不再娶媳妇了。张刘氏对此更生气。
过年的时候,张刘氏说,张武,你把那个油坛子递给我。张武就搬起来递给了她。张刘氏暗自高兴,她想,张武动了荤(婚)了,因为他递的坛子里装的是荤油。转年他一定能娶上媳妇。
一晃多年过去了。张刘氏忘记了翻盖房子的想法,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她的动作明显有些笨,手脚不那么利索了。张福满也老了,他的胡子经常忘了割,镰刀也不经常磨,每到冬天身上就出现裂缝。张文也像一个小老头,随着腿的弯度加大,他的身高就缩减,他越来越矮了,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个没有烧好的陶俑。张武坚决不娶媳妇,媒人介绍了几个姑娘,都被他回绝了,后来不再有人说媒。
李巧担当起了全部的家务,张刘氏已经成为一个配角,她染布的手艺虽然很熟练,但毕竟老了,手脚有些慢,李巧有时就接替她,张刘氏对此非常感动。
有一天,村里一个新娶的媳妇,穿着一件特殊的衣裳,她的衣服上有特别好看的花样,
张刘氏看到之后非常震惊。她惊奇地上去观看,用手摸,她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人,能够染出如此好看的花样。她想,是怎么染上去的?除了花样,布也是格外的细密,柔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布,她陷入了迷茫。
张刘氏认为这布肯定不是人织出来的,这花也不可能是人染出来的,人没有这么巧的手。她想,一定是哪里出了仙女,对,肯定是仙女染的。她想见见这个仙女,她想拜这个仙女为师,从她那里学一些手艺。但她不知这个仙女住在哪里,她问穿花衣的媳妇,媳妇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
张刘氏回到家里,画了几种新的花样,有被面,有门帘,头巾,还有手巾,都是新花。她做了几次修改,随后请人刻了版。不久她就染了,邻居们看了,都说好看。人们纷纷把布送给她,指名要染新做的花样。
一段时间里,张刘氏又忙了起来。她骄傲地说,十里八乡内,哪个女人身上的花不是我染的(那个新娶的媳妇除外)。那个穿着别样花衣的媳妇,即使不在她的身边,也对她构成了压迫,使她说话的时候有些气短。
王老头已经有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他穿的蓝布衫褪掉了颜色,一部分沾在了他的身上,一部分被磨损。二丫死后,他学会了简单的针线活,能够自己打补丁。因此他的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而且补丁的颜色不一,黑一块,白一块,蓝一块,有的补丁上还有印花,是张刘氏早年染的那种花。
冬天冷的时候,他梦游的次数相对要少一些,而且都穿着衣服,只在村子里转游。到了夏天,他梦游时走路相对要远一些,有时到了外村。他在梦游时遇见过另外一个梦游者,两个人结伴而行,聊了许多梦话,并约好第二天夜里再见。
第二天,王老头没有如约而至,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他跟随着自己的影子走了。此后,河湾村人没有再见过王老头,人们不知他去了哪里。有人传言他到了北方以北。
王老头出走后,他的家就成了一座空房。由于不知道王老头还能不能回来,这座空房就一直空着,从此再也没有人居住。日久以后,这座空房就变成了阴影和蜘蛛的家,脱落的墙壁上偶尔还能听到王老头、王李氏、大丫、二丫居住时,那些残留在屋里的早年的一些回声。
有时,大丫去镇子上赶集,路过河湾村的时候,都要回家看看。她总是看一阵就走,如果遇见了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