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长歌

作者:大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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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淡漠,对另一些事物却格外敏感。比如,她对山头是不是变矮了一点也不关心,对花草的枯萎和凋谢却经常过问。
  春天时节,有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上山摘了张刘氏干女儿的桑叶,回到家里也不说。张刘氏见桑叶少了,哭得特别伤心。还有一些孩子从张文的罗圈腿中间钻来钻去,把他的腿当成了圆环,张刘氏见了也落下眼泪。一个致命的事实是,村里新添了那么多孩子,她却没有一个孙子,这使她非常灰心。
  她托三婶问李巧,就不生孩子了吗?李巧说,这辈子不想了。三婶回话说,她不想了。张刘氏转身就吃了一把桑叶,咬掉了两颗门牙,从此她说话就漏风。
  张刘氏有些反常,春天还没有结束,天气还有些微寒,她就换上了单衣。她甚至穿起了珍藏不露的丝衣,这件丝衣是她年轻的时候自己吐的丝,自己纺的线,自己织的布,自己染的花,上面的花样是一片一片的桑叶。她穿着这件丝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年龄。
  李巧见她这样,第一次在张家发出了笑声。她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眼泪。笑够之后她就哭了,她哭了一天一夜,直到把眼泪流干为止。她把眼泪流干以后,身体里就再也没有水分了,她身上独有的清香也随之消失了,她紧绷的皮肤立刻松弛下来,变成了一个松垮而又憔悴的妇女。
  张文见了李巧,倒退了一步。细看以后还是不敢断定,眼前这个皱纹丛生的妇女是李巧还是别人。
  随着红花布的出现,黄花和绿叶也陆续出现了。张刘氏的染坊越来越冷清,他染的布只适合老年和中年人。年轻的孩子们已经瞧不起她的手艺。加之她也老了,没有了当年那种要强心。她说,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我也能染出红花、黄花和绿叶。她说这话时,别人也不在意,知道她在吹嘘。
  张福满身上的土有些松软,脸上的老年斑,每隔几个月就增加一层,以至于他的皮肤越来越厚,几乎看不出底色了,好像身体外面又糊了一层壳,看上去更加笨重。他的牙齿只剩下几颗,他的大板牙掉下的时候他不知道,被他当作玉米粒吃了下去。他嘿嘿笑的时候,张刘氏就拍打他的胸脯,回声已不如从前那么清晰了,好像里面堆满了尘土。
  河湾村的许多老人都老得不像样了,他们把后半生的事情都忘记了,但对小时候做过的事却记得非常清晰。他们聚集在一起,只说小时候的事情,刚说了一遍,然后又说。有时他们会因为一件事情而争辩,一个说,你记错了,那天我在场,另一个说,我记得比你清楚,那时你才五岁,是个跟屁虫。说完他们就笑,然后重新讲述一遍这个故事,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新鲜。
  其实,河湾村不是到了现在才有老人,以前的老人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人们没有注意他们的存在,甚至根本就没有用心听过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的老人不用找伙伴,他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说到高兴处自己就笑了;有时也争辩,好像他自己就是一群人。
  胖和尚第三次来到河湾村的时候比较晚,他是黄昏时来的,他还没有到来,张武就等在了河边。张武感觉他要到来,就在那里等待了。胖和尚见到张武,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了一下,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
  张武走的时候没有跟家里说什么,张福满和张刘氏也没有拦挡,张文也没有过问,好像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不用再多说了,到时候走就是了。李巧看了看张武的背影,感觉这个人有些陌生。
  张武走的时候,回头望了望河湾村,看见村庄里炊烟已经弥漫。村庄后面的北山有些朦胧,二丫埋葬的山梁微微隆起,好像是一座独立的山峰。
  张武出走的消息,有多种传言。有人说他和王老头走的是同一条路,去了北方以北,说那里的星星有鸡蛋大小,夜晚亮如白天。有人说张武跳进了二丫的坟里,因为几天前有人看见二丫的坟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几天后再去看,裂缝不见了,肯定是张武和二丫合了坟。还有人说,张武找赵水去了,当了兵,在兵队里摆船。更有离奇的说法是,张武被胖和尚点化成了一块石头,沉到井里去了,等那块石头漂起来的时候,河湾村就会被沙河淹没,只留下一条船。
  一百八十一年后,河湾村来了一个法号叫出山的和尚,跪在张福满和张刘氏的坟前,叫了一声爹、妈,然后走了,村里没有人认识他,只见他的袈裟在风中飘拂,头顶上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光环。
  出山和尚下跪的时候,张福满和张刘氏躺在坟里,感到非常满意。这是后来的事。此刻他们还在地上生活,张刘氏还在染她的布,她对自己染的布有些不满。她无论如何也染不出红花、黄花和绿叶。渐渐地,请她染布的人越来越少,她就自己染了自己用。后来,张福满只种一分地的靛,就足以够用了。两年以后,他就不种了。张刘氏也老得染不动了,就关了染坊。张文接送布匹的毛驴也老了,嚼不动草了,走路老是打晃,最后跪着吃草。这头驴死的时候,泪如泉涌,大叫起来,最初是昂昂地叫,后来是呜呜地哭,哭完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自从染坊关闭以后,张文很少再走出河湾村。他的腿走路已经很困难。他的掉了一块的耳朵,又碰掉了一块。他的耳朵已经成为预测天气的工具。有一天他感到耳朵痒得厉害,说,明年夏天可能要发大水。他说这样的话,赵老大深信不疑。赵老大不摆船了,他的老本行被他的侄子赵禹接替了,但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关注天气。
  第二年夏天,果然发了大水。河湾村一带并没有下雨,可是沙河的水却慢慢地涨起来。赵老大不放心赵禹,又回到了船上,重新操起了杆子,帮助赵禹撑船。
  沙河的水越涨越大。一天傍晚,赵老大一个人守在河边,抛下船锚,准备收工。这时,只见上游的水面上漂下来一艘小木船,船上还有人,正在喊救命。赵老大知道是上游出事了,眼见木船就要漂到他的附近,他来不及思考,抄起叉杆就跑,船上的人以为他见死不救,临难而逃,谁知他跑到河边又猛地回过身来,向沙河冲刺。只见他在到达河面的一瞬间,把叉杆撑在河里,借助冲刺的力量悬空而起,他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之后稳稳地落在那条漂流的船上。由于河水太急,木船顺水漂了很远才被他稳住,安全靠了岸。
  这时,天已经暗了,借着微弱的夕光,他朦胧地看见水面上,又漂下来一个人。他来不及撑船,也来不及脱下衣服,就下了水,向那个溺水者游去。他接近了溺水者,他抓住了,他游了回来,他救了那个人。随后他又救了几个人。
  就在那个夜晚,在救人之后,这个摆渡了一生的老船工——赵老大赵之郢,没有回家,他躺在了他自己的船上,仰望着星空。他看见自己的眼睛里飞出了许多星星,与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起。他感觉有一种力量在引领着他,托举着他,正在向星空上升。他越升越高,已经被星星包围了,就在那闪烁的星星之间,有人摆渡着月牙在横渡苍穹。
  有人在上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就去了。他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事物,他的身体在空中,渐渐地透明了,发出了光明。
  河湾村的人,沙河两岸的人,都来到了赵老大的身边,来看他。他得到了人们的爱戴和尊重。
  水神也来了,水神的媳妇也来了,他们赶着鱼群来到赵老大的身边,行注目礼。
  夜晚,赵老大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星星。
  张刘氏羡慕赵老大,晚上就做了梦。她梦见自己一生所染出的白花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铺满了河湾村的土地,也铺满了河湾村的天空。她还看见穿着白花的人,姑娘们,媳妇们,是那么好看;看见穿着蓝布衫的男人们是那么健壮。看到他们,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在梦里,她还亲手染出了红花、黄花、绿叶。但是他没有看到孙子。
  醒来以后,她就找到了李巧,给她跪下了,说,你给我生个孙子吧。李巧赶忙把她扶了起来,叫了她一声“妈”。张刘氏第一次听到李巧叫她妈,哇的一声哭起来。李巧和张刘氏抱在一起,最后哭到了无声。
  转年的春天,李巧怀孕了。为此,张刘氏哭了,哭了好几天。她盼望了多年的孙子,终于要有结果了,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她把积攒了多年的染了白花的布匹,做成了孩子的衣裳。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直到眼睛都累酸了,还是不能止住。
  张福满说,歇歇吧。
  她歇不了。她甚至要重开染坊,决心要染出红花和黄花,还要染出绿叶。她说,我一定能。
  张刘氏不能停止她手里的活计,也无法停止自己的设想。她好像恢复了年轻时的激情。她的皮肤甚至出现了一些透明度,她对着太阳照了照自己的手指,确实有些透明。
  春末的一天下午,她上了山,看望了她的桑树女儿,又到另外的山坡上,采了许多桑叶,当时就吃掉了。
  晚上回来,张刘氏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看望了李巧,顺便也看了张文一眼,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睡觉。后半夜,张福满翻身时醒来,看见张刘氏已经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她织茧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们传说,张刘氏从茧里出来时,变成了一个新人。
  [责任编辑 商 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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