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长歌

作者:大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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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咳嗽起来,仿佛有一股热流从胸脯里涌出,带着她全部的能量,无法抑制地向上翻涌。她本能地弯了一下腰,哇的一口喷了出来,她知道这不是别的东西,这是血,冲出了她的身体,带着她的生命。
  没有人能够挽救,没有人能够制止,她倒在了地上。一个时辰以后,当他的父亲王老头、她的未婚的丈夫张武,以及张刘氏、张福满等人围在她的身边时,她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他们,安详地笑了,她笑的时候,用手捂住了嘴。她的笑非常迷人。
  河湾村依然和往常一样,早晨升起炊烟,黄昏落下暮色,晚上露出微弱的灯光。从外部上看,没有什么变化,但村里少了一个人,也多了一个人。二丫去世后不久,村里赵家的一个媳妇生了一个小子,还有两个女人肚子也都大了,年内还将有孩子降生。
  张刘氏翻盖房子的计划,随着二丫的去世而失去了意义,她暂时放弃了盖房子的想法,对生活和生命有了新的认识。夜晚,她常常睡不着觉,想着二丫的一举一动,想着村里已经死去的人。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亲人。想着想着,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她继续往前追忆,物象就渐渐模糊了,让她无法分辨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的梦境。她想,经历中的杂事太多了,影响了她的记忆,使她忘记了许多不该忘记的事情。于是她就往后想,她想到自己晚年的岁月,想到在她去世以前,会有多少人从这个村庄里消失,又有多少人在哭声中降临。她想看见自己的来生,但她的视力恍惚了,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又觉得一片迷茫,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在变化和生成。
  张刘氏陷入了沉思,而张武却陷入了悲愁。他变得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仿佛从他的生命中抽去了重要的一部分。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远,有时他坐在北山上,从日出到日落,一坐就是一天。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山水还是原来的山水,云彩还是那些飘来飘去的云彩,是虚幻而又短促的人生,处在不断的丧失过程中。二丫还是二丫,但她已经过去;我还是我,但我已是非我,我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
  按照祖上的规矩,二丫埋在了北山的一个山梁上,既不在王家祖坟里,也不在张家祖坟里,因为她是一个孤女,只能自己孤单地埋在一地。
  孤女就是这样,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她只有一个心上人。
  张武经常去看她,她的父亲王老头也经常去看她,有人看她时,她就不孤单。
  秋天,沙河的水位处在最高期,偶有山洪带着泥沙冲进河道,使河流变得浑浊,但几天过后,河水就回复清澈。赵老大的负担加重了,原来是父子俩摆渡,如今变成他一个人。赵水走后,只给他来过一次信,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他开始担心,有时做噩梦。他梦见赵水被人打死了,有时是一刀斩于马下,有时是一箭射透了前胸,有时被炮崩死,有时被火枪击中……他梦见了许许多多的死,总之都是死。醒来后他就想,梦都是反的,这说明赵水还活着,他一定能够活着回来,哪怕是受了一点伤,也会活着回来。人们不希望打仗,为什么要打仗呢?打仗就要死人,那么多兵,都是些健壮的年轻人,死了多可惜,有的还没有娶媳妇,就被打死了,他们的父母肯定心疼。
  自从二丫死后,王老头经常来到赵老大的船上,两个人在船上说话。有人过河的时候,赵老大摆船,王老头就坐在船上,往返都是如此,有时没有什么话题,两个人就那么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天上下着小雨,赵老大戴着巨大的草帽,穿着蓑衣,王老头只戴一顶大草帽,他没有蓑衣,依然坐在船上。
  这是两个孤独的人,都是中年丧妻,到了老年,一个是儿子走了,一个是女儿死了,两个人的命好像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他们同命相怜。有一天王老头躺在船上睡着了,说起了梦话,他含糊地喊着:二丫,二丫。他喊着喊着就慢慢起了身,从船上走了下去。好在这时船在岸边,否则他将掉进河里。赵老大没有见过他梦游,吓傻了,坐在船上不敢出声。只见王老头飘飘忽忽地下了船,走在河滩上,还在喊着二丫。他走出河滩,向村庄的方向去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又飘飘忽忽地回来了,又回到了船上,慢慢地躺下来,继续睡觉,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赵老大看见他梦游的过程,感到既可笑又吃惊。
  雨过天晴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船上说话。太阳的光从天上洒下来,给他们的身上涂上一层光辉。这时,空旷的河套上,空气湿润而清新,往往有风从沙河的水面生成,吹起一些波浪,然后带着一股爽气从船上擦过,吹向远处的树林。两个老头坐在船上,说着话,有时指指点点,更多的时候坐着不动。
  王老头想念女儿,已经到了发疯的地步。二丫死后,他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他只能自己做,因此很不应时,经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回到家里,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他就自言自语。有时他大声说话,人们还以为他家里来了亲戚,过去一看,原来是他自己在说话,不免让人心里发惨。
  王老头说的都是过去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好像他的生活发生了一次转折,又按原路走了回去,这样,他的现实就与他的过去重叠在一起,他相当于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再活一遍,他有了两次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命运。
  夜里,他还经常梦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梦游越来越娴熟,走得也越来越远,可是醒来后他就忘记了,说,我昨天夜里根本没做梦。
  有一天,王老头梦游回来的路上,跟来了几个人。他们是从远处来的,他们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往前走,他们是一些逃荒的人。河湾村的人们接纳了他们,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水喝,有的还给了他们衣服,然后目送他们离去。
  一段时间以来,总有这样的人路过。后来人们知道,这些人不是逃荒,而是在逃难,因为他们的家乡已经打起仗来了,粮食已被吃光,兵荒马乱的,已经有不少人丧了命。
  河湾村接纳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其他的村庄也是如此,到处都能见到逃难的人群。
  张刘氏收养了一个逃难的丫头。这个丫头十二三岁,长得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头发乱蓬蓬,里面还有虱子。张刘氏可怜她,就把她留下了,经过一番打扮,丫头干净了许多,但还是瘦弱不堪。村里也有收留孩子和老人的,一般留不了多日,因为他们的吃食也是靠啃青来维持,养不起外人。
  张刘氏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想,收留的这个丫头虽然干瘦,但她的相貌还不错,也许将来出息了,能够出挑成一个大姑娘。这样,张武的媳妇也就不愁了,相当于白捡了一个媳妇。想到这些,她有些得意,她觉得自己既做了一件善事,又成全了儿子的婚姻,岂不是两全其美?
  许多日子过去了,秋粮到了成熟期,但已经被饥饿的人们提前吃去了不少,剩下的庄稼收成有限,可以肯定,来年将是一个难过的年头。
  自从张福满的伤寒病好了以后,他的饭量比以前还大了,每顿饭不吃饱,他就饿得难受。张文和张武又年轻力壮,正处在能吃的年龄。李巧又回来了,而且不走了,她已经没处去了。这些日子,家里又多了一个丫头,而且这个丫头非常能吃,这无疑加深了这个家庭的困境。张刘氏只有自己少吃,她吃很少一点饭就说吃饱了,但日子长了,她明显地瘦下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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