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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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又畏惧。倩儿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认出大嫂是清明的母亲,她摇摇曳曳地走到戏楼底下(现在那里已无人演戏,每到赶场天,坝子里就拥挤着卖山货的乡里人),走到大嫂跟前,居高临下又和颜悦色地说,你家清明又欠我一百多了。大嫂本来是蹲在自己背篼跟前的,那背篼里装着土豆或者谷糠,这时候站起来,跟倩儿一般高地站着。倩儿那么白,那么好看,像是从戏楼上走下来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大嫂的脸色黄不拉唧,散发着山风和太阳的苦味,头发虽然在出门前特意梳理过,还系了两根辫子,这时候却显得灰暗又凌乱。大嫂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被那个庞大的数字堵住了,她还被周围好奇的目光堵住了。倩儿说,你倒是发个话,啥时候还我啊?大嫂这才说,二场,二场我还你。倩儿走了,大嫂又蹲下去,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直到有买主走到她面前了,她才醒悟,自己是来卖货的。卖了这点货,才能买盐回去,或者买农药回去。这么一惊醒,她才恢复了一些活力。
  普光镇两天一个场,回到家,大嫂就马不停蹄地把谷子从仓里撮出来,去当门的石碾里碾成米,把谷糠筛掉,碎米筛掉,第二场背到街上去卖。她要卖一百多斤米才能抵儿子欠下的债。老君山的土地瘦,收成薄,种出的粮食仅够吃而已。大嫂做着这些事情,心里充满恐惧。
  由于大哥干不了重活,那一百多斤米,到时候也是大嫂背到街上去卖的。
  大哥种下了苦果,由大嫂来吃,但她已经不再跟大哥吵架了。有一回大嫂对我说,清明成今天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有责任,我当时不该由着你大哥。
  大嫂每次去把钱还给倩儿的时候,都向她交代:以后不要让清明来赊账了。倩儿当时是答应的,可过不了多久,她又到戏楼底下找到了大嫂。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在大嫂的眼里,却比毒蛇还让她害怕。她不等倩儿靠近,双腿就情不自禁地弹了起来,直打哆嗦。当倩儿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大嫂到底忍不住了:我不是叫你不让他赊吗,你自己要赊,你去找他,我不管!倩儿翘着嘴角说,你咋这么不讲道理呢,消费前他也没说赊账,我怎么知道呢?再说那么多人一起来,我开始也不知道是谁买单啦。倩儿看到有那么乡里人带着欣羡和敬畏的目光望着自己,就禁不住滋长了一点儿骄横(平时,她的骄横只在骨子里,皮面上却总是温柔和气的),话也越说越难听了,她说你这人咋这么不要脸呢?
  这句话把大嫂击垮了。她干涩的嘴有气无力地翕动着,仿佛晾在坡地上的鱼。她想跟倩儿吵一架,可是,倩儿的来头她知道,她拿不准吵一架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于是,她用目光向周围的人求助,结果周围的人全都在帮倩儿说话。他们说,吃了人家的玩了人家的,当然要给钱哪,自己教出了那么个东西,怪谁呢。大嫂觉得,她的脸真是丢尽了,如果还为这事吵架,那就只好把屁股当脸了。她抹一把额头上急出的汗水,又低声下气地给倩儿许诺。倩儿离去后,大嫂心里闷得慌,想哭。但她没哭,她冲进学校,把清明的桌子拖出来了。镇中学的学生桌,都是自己按规定尺码做好背去的。大嫂的意思是再不让儿子读书了。
  每当这时候,清明就哭得昏天黑地,并给母亲下跪,表示以后再不赊账,再不逃学,总之是好好读书。大嫂的心软了,她想,说不准他是真心悔过的,又把儿子的书桌放进了教室。
  清明只是不想离开镇上的环境。他已经对这有吃有喝有玩的环境产生了连血带骨的依赖。
  大嫂一次一次地受骗,直到清明初中毕业。清明没考上高中,自然而然就回了家。他磨皮擦痒地混满了年岁,就去考兵。玩耍和打架练出的强健体魄,让他一考就中。
  清明出发的那天,大哥和大嫂去镇上送他。大嫂千叮万嘱,说我的儿啦,你去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锻炼。清明不住地点头。军车开动了,大嫂开头没事,当漫天尘土遮没了儿子那张稚气的面孔,她终于泣不成声。
  两年后复员回来,清明长高了些,但身上的恶习一点没改。部队发放的近两千元复员补贴,他从大连到四川的路上,就花得一干二净。他在家呆了不到半月就出门打工了。行前,他对正放假回来的弟弟说,清华,你不要跟哥哥学,你要好好念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最多两个月,我就给你寄一笔回来,以后我按月寄给你。
  那时候的大嫂,就像有人帮她打开了一扇从没开启过的窗户。大哥那些天一直在空空空地咳嗽,听了大儿子的话,他突然间不咳了。
  清明一去就杳无音讯,差不多过了半年,他才给村里的张老师打了个电话。张老师在重庆唱川剧的儿子为他买了部手机。清明问了家里的情况,对他自己,却不透露半点信息。他用的是公用电话,显示出的区号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地方。张老师问要不要他爹妈来接,清明说,不用了。张老师说你爹妈都愁死了,还是让他们来听听你的声音吧,清明说不用了不用了。
  从他出门到现在,已满一年半,没回来过,也没寄过钱,只打过两次电话,而且他爹妈都没接成。
  决心送小儿子读书的大嫂,靠我靠不住,靠她大儿子也靠不住。
  她只能靠她自己了。
  大哥问我,你说说,读大学真的有用吗?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如果说有用,我至今也还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人,可我不也跟那些农民工一样,在城市里混着吗?而且我还没有很多农民工混得好,大多数农民工,都能定期或不定期地往家里寄钱,但我做不到,我连养妻儿都困难,更不要说跟胡贵比了。胡贵压根儿就是个文盲,可他却当上了老板,把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了广东,还把亲戚全都带过去发财了。不仅如此,他还为对河两面山上的人做了许多事,凡是杨侯山和老君山的人,只要愿意去他工地上,他一律接纳,而且从不拖欠工资。他允许别人欠他的钱,决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钱。从那边回来的人都说,胡贵在广东很吃得开,连城里人都怕他。我知道,村里有人常常拿我和胡贵对比,对比的结果是:许许多多的家庭,都不送孩子读书了,最多初中毕业,不管成绩好坏,都赶到外地的工厂或工地上挣钱去了;有的人,才读到小学四五年级,就花钱办张假身份证,去遥远的他乡当童工去了,每天关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地干活。
  如果说没用,我又无法想象自己没有知识的生活,那会是多么黑暗……
  不过,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来关心大嫂是否应该在五十三岁的时候外出打工,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大哥见我沉默,说,你现在干些啥呢?
  主要在家里面写作,没钱花的时候就打点零工。
  大哥说,写作就是写书吗?
  我说是。
  写书能挣钱不?
  有时能挣点儿,有时是一堆废纸,总体说来是挣不了多少钱。
  既然挣不了钱,你为啥还写?你是读过大学的人,脑瓜子咋就这么不够用?
  我又被噎住了。
  大哥说,你要是回到以前的那家报社,他们还要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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