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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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脱不了爪爪。工作人员这么绕来绕去地说了一通,就把村民吓住了,村民说要得要得,还是让村长来取,离开的时候,免不了对工作人员千恩万谢。
  其实,那截留的百分之三,村长得一成,邮电所得两成。
  大哥每次收到五百块,就要被扣出十五块,全镇几万人口,有多少人在外面打工?每年要寄多少钱回来?他们又会从中扣下多少?这真是不敢算的一笔数字。
  大嫂知道,她每次寄回的钱,都会被克扣,她想直接把钱汇给清华吧,但清华独自去离学校很远的邮电局取钱,放心吗?县城里摸包的有,抢劫的有,那要是一丢,就不是丢百分之三了,而是全部,说不准还会添上一条命,大嫂敢吗?她只能把钱寄给丈夫,让丈夫给儿子送去。丈夫收到她寄的四百八十五块,不要说自己偶尔称点肉改善一下生活,就连小儿子的花销也绷不住的,丈夫还只能拖着病弱的身体,去田野上勤苦地劳作,生产一点粮食出来,再背去卖掉……这让大嫂心痛极了,可她有什么办法呀?
  拖家带口的农民工,一般都是在外面租条件很差价格便宜的房子,像大嫂这种单身独往的,就住在工棚里。工棚是牛毛毡房,狭窄而低矮,里面还安放着上下铺床。睡上铺的人,就跟睡火车硬卧的上铺一样,坐上去腰是伸不直的,腰一伸,头就把顶棚撞得咔嚓咔嚓响。大嫂就睡在上铺,跟她住在一起的女工,共有八个,除大嫂,那七个都是年轻小妹儿,七个人都把大嫂叫大娘。每当看到大娘往上铺爬,那些睡下铺的年轻妹子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大娘那么大年纪了,腿还被斗车轧过,而她们年轻,手脚利索,她们应该有一个人站出来,把大娘调到下铺。但她们也只是这么想,最终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上铺热啊,牛毛毡是很吸热的,白天把太阳的毒焰吞进去,晚上再慢慢往外吐,睡上铺的人,一晚上都被它吐出的热焰烘烤着(还有一股皮革的臭味),等它吐完了,凉快了,天又亮了,又该起床干活了。
  工地上有伙食团,掌勺的就是胡贵的老婆,他母亲和几个杂七杂八的亲戚在里面帮忙。那七个小妹儿都是去伙食团打饭吃,但大嫂没去。伙食团吃饭不交现金,每个月发工钱的时候再扣除,照每顿八块计算。这么算下来,一个月的伙食费就该二百四十块了,这还了得。
  大嫂找来个土炉子,买来简易的炊具,自己开伙。
  燃料是不缺的,工地上到处都是废弃的短木方,大嫂不需要用斧子劈,就可以直接把木方塞进炉孔。木方都是干透水性的,刚塞进去,就欢欢实实地燃烧起来了,要不了多久,就做好了饭,炒好了菜;大嫂只炒一个菜,有时候就懒得炒菜。年轻妹儿说,大娘,你菜都不炒,咋能吃?大嫂以教训晚辈的口气说,把饭煮稀些,不是就能咽下去啦?
  有一天,大嫂掏炉孔的时候,掏出了一些钉子,那是钉在木方上的。大嫂突然得到启发:如果把这些钉子存起来,拿去当废铁卖,不是又能卖几个钱吗?
  她那黑乎乎的手,快速地刨开炉灰,把所有的钉子都拈起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专门找那些钉子密集的废木方捡。跟她同住一室的年轻小妹儿,知道她的想法,凡是碰到了这样的废木方,也帮她捡回来。
  大嫂觉得,如果不是她的大儿子那么不争气,这日子真是很美好的。
  就在大嫂被斗车轧了不久,清明给村里的张老师打电话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用的是手机,还指名道姓地要他爸爸接。张老师拿着手机跑过来,在一条水沟边碰到大哥,就把手机捂在大哥的耳朵上,说是你大儿子打来的。大哥接过手机,手禁不住发抖,连耳朵也在发抖,他说清明!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张老师以为他要责骂大儿子的,可是大哥说清明啦,爸爸……就抽泣起来。抽泣了好一阵才说,你妈也打工去了,你晓得不?
  清明也在那边哭,清明说妈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让她去打工呢?妈走的哪里?大哥说佛山,在胡贵手下。清明嗤了一声,说他胡贵就算发财吗?妈何必要去给他卖命!清明这么一说,大哥心里顿时升起无限的希望,他说清明,你这几年都在干啥子?清明说我在广东做生意,离佛山不远,前两年没挣到钱,没脸给爹妈说。既然是前两年没挣到钱,现在不就挣到钱了吗?而且,他把胡贵也不放在眼里,证明是挣到大钱了。大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思念儿子的痛苦,都被他的出息抹平了。他说清明,你挣了钱就回来吧,现在县城里面也办了工厂,有几个人都回来入股了。清明说我也是这想法,但是我不会去县城人股,具体干啥,等我以后回来考察了再定。清明说,我这人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别人没有做过的。大哥说,娃娃呀,爸爸只想你快些回来,去佛山把你妈也叫回来,她虽然打电话说外边比屋头还好耍些,鬼才相信!
  电话里有了片刻的气流声,之后清明很陡地说了一句话:爸,我想你……
  这句话,是大哥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这句话把大哥的泪水又逗下来了。
  大哥擤鼻子的时候,清明又是一句,爸,我谈女朋友了。
  大哥高兴啊,大哥说幺儿呢(叫幺儿不一定是老幺,只是一种爱称),你女朋友是哪里人?
  清明说是南京的。
  大哥说那不就是城里人吗?大哥的声音昂扬起来,恨不得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
  清明说当然哪,南京是江苏的省会,就跟四川的成都一样,是大城市。
  大哥差点把张老师的手机掉到水沟里去了,他说她叫啥名字?
  叫……倩儿。
  大哥笑得呵呵呵的,说你个家伙,咋总是跟倩儿扯不清?
  清明愣了一下,大概想起来普光镇那个酒楼老板也叫倩儿,就跟他爸一起笑了。随后说,爸,再过十天,就是倩儿的生日。
  大哥说好哇好哇,要是你们在家里,我把那只生蛋的老母鸡也要杀了。你们啥时候回来?
  清明说生意忙,一时回来不了……爸,她父母到时候要来广东给她过生日,顺便考察一下我。
  那你自己就要好好表现哟。
  那顿生日宴肯定要由我支付了,去酒楼吃一顿,要花两三千呢。
  大哥吐了一下舌头,脸都吓黑了。他说吃一顿饭就花两三千?吃龙肉啊?
  清明说爸你没见过世面,两三千算啥呀,有几万的席桌呢。
  大哥沉默了片刻,有气无力地说,该花就花,钱挣来不就是花的嘛。
  话虽如此,他心里到底有些悲哀,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快满八十,自己和妻子都已过五十,生日那天最多就是吃一颗鸡蛋。一个二十出头的人,就花两三千办顿生日宴?再说,听上去清明发了大财,可是他从没往家里寄一分钱,今天通了这么久的话,他也没表示出寄钱的意思。
  清明终于说,爸,最近我把钱都投到生意上去了,手头很紧,你能不能给我寄三千块来?你放心,最多一个月,我就寄回来还你。
  大哥傻眼了,大哥说清明,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到哪里去给你找三千块?
  清明抽抽咽咽的(他虽然去部队呆过两年,可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眼泪说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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