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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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我说没听哪个说,我昨晚上做梦了。她说你梦到我在看书?我说是呀,你看的书花花绿绿的,有很多符号,还有很多图表,我都看不懂。大嫂这才笑嘻嘻地承认,说她前些天是在看书,她说那都是没用的书啊。我说怎么没用?她把声音放低了,说那是教人买码的。我问她,你学会了吗?会啥呀!大嫂说,你不是说你都看不懂吗?你不是看不懂,是懂了也等于零,我们这里有些人读过高中,他们就说自己懂了,结果还是往里面栽钱!
大嫂停顿了一下,以更低的声音说,不是一次都中不到,有时也中,但算起来反正是亏,胡贵中了三万多块,但一清账目,还是亏了五千多。我也亏了三百多啦!
说“三百多”这个数字的时候,大嫂像被什么哽住了一样。
我说你还在买吗?
不买了,从上周开始我就不买了。
我这才把妻子了解到的情况向大嫂说了。
难怪的!大嫂恍然大悟,抽了两口气,她又说,工地上还有很多人在买,有个安徽来的,买红了眼,结果把这几年挣的钱都输光了。胡贵也还在买,他不像我们,我一次最多买十块,他一丢就丢个千儿八百。我等一会儿都跟他们说说,叫他们不要买了。我就说是我三弟和三弟妹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们会信。
我说你三弟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大嫂说你才不晓得呢,他们听说我三弟是个写书的,都对我格外好。胡贵给我涨工钱,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别看胡贵跟我们一样是大老粗,哪些人该尊重,他心里是亮亮堂堂的。
听了这些话,我万般感慨。
我很想问一问清明的近况,又怕影响大嫂的心情,就没问。
妻子一直坐在我旁边听,我把听筒扣上之后,她说,你感觉到大嫂身上的变化没有?
我说她好像比以前更加沉重了。
妻子说,对!她在外面挣了钱,却反而比以前更紧张,我觉得这一是清明让她放不了心,二是环境逼的。大嫂见识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做一个人该怎样过日子,她心里害怕了。
停顿了一下,妻子又说,不过大嫂知道控制和调整自己,我们是不用为她担心的。
我很同意妻子的意见。
可是我们两个人都错了。
没过几个星期,大嫂就出了事。
这件事是由胡贵引起的。
胡贵并不是真正的老板。他一个农民,去异地他乡搞建筑,怎么能当上真正的老板呢?那里对土地的使用形成了这样一种链条:政府以各种手段征地,建筑公司(他们同时又是开发商)从政府那里把土地拍到手,再以高价包给别人一直接从公司拿到地盘的,是第一级包工头,称为大包头。大包头是不会亲自召集人马上工的,他们虽是个人行为,但发挥着与建筑公司几乎相同的职能,之所以揽地,是要将土地以更高的价格再包下去,并从中获取暴利。从大包头手里拿到地盘的,称为二包头。但这还没完,下面还有三包头四包头乃至七包头八包头,每下传一次,地价就要高出一块,一直要传到没有人愿意接手了,只能从廉价的工人手里榨取血汗钱了,工程才会真正上马。目前,中国许多城市的房价居高不下,还节节攀升,可以说得出几十种原因,上述情形就是原因之一。
这么说就很明白了,胡贵不是老板,只是一个包工头,而且是比较低级的包工头,而那些级别较高的包工头,乡下人是做不了的,他们通常都是城里人,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城里人,而是多多少少都有些背景的城里人,有的本身就是政府官员,他们与作为开发商的建筑公司一起联手倒卖土地。胡贵千方百计把工程弄到了手,他上面那一层一层的包工头就隐去了,他又直接受建筑公司下属的项目部领导了。他干了事情,修了房子,就找项目部拿钱,而项目部往往以各种理由克扣他的钱,实在克扣不下来的,就找胡贵“借”。
胡贵从来不欠工人一分钱,如果你这个月不想干满就回家,只要提前给胡贵打声招呼,他手头再紧,也要想法在你回家前把你该得的工钱付了,然而,别人却欠着胡贵的钱,欠了很多。
通过合情合理的手段去要回那些钱,几乎是不可能的。欠钱的都是老爷,你去讨要的时候,他心情好,可以见你一面,居高临下地给你说几句话,但钱是不会给的;心情不好,他连见也不见你。通过合法的手段是不是就能要回那些钱呢?一般说来,像胡贵这样的人想也不会朝那方面想,他们并非不知道有法院这样的机构,但他们对这样的机构很陌生,也缺乏信任,不要说很难打赢官司,就是打赢了,也要耗时数月甚至数年,被拖得皮裂嘴歪,到头来还不一定能执行到手。
许许多多从农村去的、没有背景的包工头,在故乡人面前风光得很,谁知他们都吃着这样的哑巴亏,都在外面给别人当孙子。
胡贵做梦也在想,我怎样才能把欠款收回来呢?他觉得很难,又不甘心,睡梦中都在担惊受怕。
有人说,中国的农民工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一类靠苦力,二类靠暴力,三类“傍老”(有姿色的男女,傍老板或富婆)。这第三类人,是社会的暗流,我们可以暂时不去讨论。这里只说前两类。农民工进城之初,都抱着靠苦力挣钱的单纯理想,可现实告诉他们,你一天十六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地卖命,结果还被拖欠甚至完全被赖掉工钱。吃苦不能成为他们生活的保障,当他们苦不堪言的时候,就只有求助于暴力了。暴力无奈地成为了他们活命的最后保障。
前面说过,胡贵在城里很吃得开,那正是因为他早就开始使用暴力。他对城里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心理,这反而促使了他崇尚以暴力的方式来对付城里人,就像那些天生怯懦的人很容易做出极端行为一样。同时现实也提示他:这种方法是很管用的。大嫂去他工地之前,他已经用暴力的方式要回了好几十万。他虽然个子高大,但由.于太肥胖,说不上什么力气,可他采用暴力的手段很奇特,也很突然。当他被梦魇住了,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噜中醒过来了,他会立即站起身,血红着眼珠,去工地上招呼他的工人:下来,全都下来!把铁锨拿上,把木棒拿上!接着他就交代去某某地方打某某人。而且他还说,只要去了的,不管动没动手,我都给一百块,下手把人打死了的,我给钱让他逃跑,该坐牢该枪毙,都由我去顶!工人们知道胡贵是从不骗他们的,胡贵说话是算数的,于是男男女女都从脚手架上下来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啸聚到胡贵周围,胡贵就领着这一大帮手持凶器的民工,朝目标走去。
见这阵势,再厉害的人也会害怕。听说胡贵领着大帮人来了,欠他钱的因为自己不干净,同时可能还牵扯到背后一个庞大的黑暗网络,不敢报警;躲也不是办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呀!他们必然迅速出动,主动跑来给胡贵说好话了,即使不能付款,也要定出个付款的日期。
现在胡贵又面临这样的问题了。项目部说好哪几幢楼按时竣工并通过验收后就给他多少钱,胡贵按时按质地完成了任务,但项目部就是不照约付款。胡贵去找了若干次,人家根本不理他,连正眼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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