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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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我就不管家里人了。
连父亲我也没管。我辞职以后,父亲到我这里来过,父亲说我以前没到我幺儿子那里去,是他忙,现在他有时间陪我了,再说我年龄也大了,还不去看看,这一辈子就不晓得他究竟在哪里过日子,死了连收个脚迹也找不到地方。清溪河流域的人认为,人在断气之后,灵魂会去他亲人家里弄出响声,有放信的意思,也有把死者生前留下的印迹收回去的意思,叫“收脚迹”。父亲那次本来是想耍两三个月甚至半年的,结果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走了。他以为我有时间陪他,其实我比以前更加紧张。以前的忙是表面的,是用时间来计算的,现在的忙是骨子里的,不仅用时间计算,还用心态计算。我成天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父亲则只能呆在客厅,我妻子是电信公司的业务员,为那每月几百块钱的提成,从早到黑地在外面奔忙,发展用户,儿子又上学,没有人陪父亲说话。我把电视给他打开,但父亲看不懂铺天盖地的城市泡沫剧,也没有兴趣看,我出去上厕所,看到父亲几乎都在垂着头打磕睡。我说爸,你出去走走吧。开始一两天,他出去了,到处是车辆,到处是人流,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且全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人站下来给他打招呼,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后来他就不再出去了。
住到第五天,父亲羞怯地对我说,夏至,我想回去了。
我说爸你不是准备住一阵子的吗?
父亲说我是泥脚杆命,在城里住不惯。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乘车回了老家。
父亲一走,我就很后悔,很心痛,我总觉得,父亲是被我赶走的。
我成天躲在书房里写,究竟写出了什么鸿篇巨制吗?我真的就有那么忙吗?我坐在书桌前,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用的玄想之中吗?如果我把这些时间用去陪父亲说话,父亲就不会腿脚都没歇过来就回了老家。
我并不是真的忙得没有一点儿闲暇,而是跟许多城里人一样,得了一种“忙病”。按道理,父亲在大哥和二哥家轮留住,我应该给他们补贴一些钱的,但我没有钱。父亲在我身上花的钱最多,结果到了他老年,我反而为他付出得更少了。二哥二嫂对父亲再不好,也比我好。
现在,大嫂又被逼走了……
出身农村,加之中国现代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兴房起楼,我知道拌灰浆和推斗车是怎么回事,这些地面上的活,危险性的确不大,但那是相当累人的。用铁锨将一大堆河沙和水泥拌匀,这不累人吗?按工人们的说法,腰杆也能累断。推斗车没那么累人,可热天干这事就难了,斗车把是铁的,火红的太阳将铁把烧得像烙铁,舔出隐隐的蓝光,手握上去,能把皮子烙糊。这一点也不夸张,在我家附近,就是前两年火爆起来的考古遗址,叫“金沙遗址”。去年开始修博物馆,那些推斗车的工人,手上都有一层硬硬的黑黑的死肉,我开始以为是握出来的,一问工人,他们说不是,是被铁把烫的。大嫂去的地方还是广东呢!
睡不着觉,我就想大嫂干活的情形。大嫂身材不高,也瘦,在一大堆河沙和水泥面前,就像站在一座山的面前,她不仅要搬动这座山,还要让这座山的血与肉重新组合,成为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劳动着,只有铁锨偶尔铲到地面的声音,只有汗水摔碎的声音。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呢?大嫂拌了灰浆,没有休息,又去推斗车了,她的手刚一握住车把,我就听到吱的一声怪叫;大嫂像握住了一只知了,那只知了在痛苦地挣扎着,没挣扎几下,大嫂眼前的天就黑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几摇几晃,就倒了下去……
每当这时候,我就很不自在地翻一下身。妻子已经知道我这几天没写什么了,也知道我一直在失眠,她把灯打开,她说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睡不着。
她说你回了一趟老家,什么事也没做就回来了,回来后就失眠,是不是碰到杏儿了?
“杏儿”是妻子给我开的玩笑,她说像我们这种生在农村的人,许多人在初中甚至小学就订婚了。她说你肯定也订了婚,那女子叫杏儿还是桃儿?干脆就叫杏儿吧,我觉得杏儿比桃儿更沉静,还有一种忧郁的美,不像桃儿那样鲜鲜艳艳的张扬。她说你肯定是念了大学就把人家杏儿给甩了的。我说没那回事,真没那回事。
妻子不该在这种时候给我开玩笑,我有些恼火,说大嫂走了,到广东打工去了。
妻子呀了一声,说天啦,她那么大年纪,还跑那么远打工?她不是还有贫血病吗,要是昏倒了怎么办?
我说是呀,我刚才正想这事呢。
你就为这个睡不着?
我没回答,撑起身来,把头靠在床板上,认真地看着妻子的眼睛说,冬梅,你说说看,我这人是不是太自私了?
有那么一点儿,妻子想了想,笑着说,但我可从来没怪过你呀。
这是事实。她不仅没怪过我,还支持我。从一家收入不错的报社辞职,坐在家里写不挣钱的东西,没有她的支持是不可思议的。妻子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父母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世上的人是要分等级的,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性格也都很豁达,从而造就了他们儿女心地的单纯。
我说你不怪我,但我自己不能那么没心肝。
妻子又笑了,她说你呀,你一定是觉得自己没钱给大嫂,大嫂才出门打工的,大嫂走了,你才发现自己没心肝肺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爬楼梯,爬上一层就胆战心惊地敲人家的门,当听到门里传来脚步声,我要马上把胆怯收起来,做出一副很职业的样子,身体站端正,脖子放端正,人家把门打开,我累得再狠,说话也不能气喘,也不能结巴,我要以清晰流利的语言向人家介绍:我们公司最近开通了什么业务,让您打长话可以节省多少钱……大多数时候,我刚说出几个字,人家砰的一声就把门闭了。那一声真是惊心动魄。我那一串背熟的话,在喉咙里咕嘟嘟地打滚,吐不出来,憋得心里难受啊;我的腿也软了,汗水也下来了,我一边上楼或者下楼,一边想,家里的米完了,儿子要买校服了……我真想哭。可是我还要去敲人家的门啊,我能哭吗?我能带着泪水和哭红的眼睛去做业务吗……
妻子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受的这些苦你知不知道?
我的鼻子发酸。我说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妻子说,你知道就好,这辈子跟你我就认了,下辈子我可不干。
说罢,她又哈哈哈地笑起来。无论多难,她都永远是这么快乐。
笑过了,她才想起我之前是在为大嫂伤心,突然发现不该自己来诉苦的,于是说,你经常讲大嫂的好,可大嫂怎么个好法,你却从来没对我说过,反正睡不着,你就说一说嘛。
真要说大嫂,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只讲了跟我有关的两件事情。
我念初中是在普光镇的一个半岛上,那不是镇中学,而是县里办在普光镇的一所学校。镇子西面的河坝是个猪牛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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