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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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面,胡贵怎能比得过他呢?但胡贵却发了财!他这次回家,随时都能听到人们谈论胡贵,不管谁提到胡贵的名字,都带着敬仰的口吻,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很不服气。他只看到了胡贵现在发财,看不到胡贵发财之前所受的苦,胡贵正是凭借牲口一样的勤劳和忠诚,才获得了别人的信任,让别人愿意把工程拿给他做。
四周都没有老板模样的人,清明胆子大些了,又叫了声妈。大嫂一抬头,看到了久不见面的大儿子,恍惚间如在梦中。她把铁锨一扔,就抓住了清明的手。
清明很激动,那是真的激动。母亲见老了,很厉害地老了,头上的白发,带着一种不由自主的悲哀的神情,把黑发排挤得差不多了。那些白发好像在对清明说,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快就长出来,这实在怪不得我们,是你妈真的老了。她还变得那么瘦,嘴皮都快包不住牙齿了。她手上的老茧,刀片似的把清明割得生痛。清明泪水盈眶的,说妈,你过年也不回去。大嫂说我倒是想回去哟……你回去没有?清明说回去了,我刚从家里来。清明说爷爷和爸爸的身体都好,弟弟的成绩也比以前更好了,期末考试,他得了全年级第二。大嫂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她忘记了自己受的累,也忘记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心灵上的痛苦。她摸出钥匙,叫清明先回工棚里去,她干到午饭时候就回来。清明问工棚里是不是只住她一个人,大嫂说咋会呢?有七八个呢。这样一来,清明不愿意去了,他说妈,我马上要回厂,我是顺便来看看你。大嫂这才想起问他在哪个厂,清明说在惠州的一家木材厂。大嫂问挣到钱没有?清明羞涩地说,没有呢。大嫂顿了一下,又问他,身上有钱花没有?清明就不做声了。大嫂低下头,取下裤兜上的两根锁针,再小心翼翼地把裤兜翻出来,摸出用橡皮筋捆扎着的一百一十块钱,把五十块递给清明,想想又添了十块,说,春节放假那几天我出去拾荒,挣了二十多块,你拿六十块去。清明把钱揣进口袋,然后就很快离开了。
这次清明没撒谎,他的确在广东惠州的一家木材厂打工,挣几个钱就玩,花完了再做工。他没有做什么生意,只是梦想着发横财,怎样才能发横财呢?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加入当地很盛行的传销组织。他早就想加入了,只是没钱,于是编出谈了个南京女朋友要花两三千给她办生日的鬼话,他在想这个谎言的时候,没料到他爸爸会问他女朋友叫什么,他慌了神,冲口说出了“倩儿”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被他爸爸点醒后,他才有些后悔……这次他来看母亲,依然是想从母亲那里弄到一笔钱,完成他的梦想。
可是,他一看母亲的样子,就知道无法弄到他想象中的那笔钱。
相反,母亲的苍老和辛苦,给了他强烈的刺激。
自从当兵过后,他就不大把偏荒之地的父母放在眼里,可现在他发现,他是爱父母的。他希望把父母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只有像胡贵那样!胡贵管理那么大一个工地,却人影子也不见,他为啥这么洒脱?是钱——是钱让他洒脱起来的。
有了这些想法,他发横财的梦想就愈发强烈了,他又去听了几次传销课,那狂热的口号,森林般的手臂,好像点着了每一个人的血,烟雾腾腾的屋子里,是血在燃烧。清明更加坚定地相信,做传销能够达到他的目的。可是找谁要那笔钱?找母亲看来是不行的,找二爸,他想也没想过,找三爸又不敢,手指都扳遍了,觉得还是只有找他父亲。本来,传销的理念就是“先亲后友,至亲至友”,也就是首先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那里找突破口。他想,父亲应该是有办法的,家里不是有一头耕牛吗?耕牛卖掉了,不是还有房子吗?
于是他又给他父亲打电话了,他一点也不怕说漏了嘴,依然表白自己在跟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他说生意的前期投入是那几个朋友付的,现在轮到他了。大哥问要多少?这次清明狠了心,说要两万。他爸还没回过气来,他又强调,这两万块钱一给,立马就会见成效,说白了就是财源滚滚。过惯了苦日子的大哥,对“财源滚滚”这个词是没有概念的,也是不相信的,他看重的是明明白白的、使他有切肤之感的现实。大哥说,你是把爸爸往绝路上逼啊!
清明就提出了耕牛和房子的事。清明又在那边哭了,说爸爸,你就不愿意给我这次机会吗?你以前不是喜欢我的吗?可现在你也跟妈一样,成天说的都是清华,清华!好像你们只有清华一个儿子!早晓得这样,你们就不该生我……
这几句话,让大哥心都碎了,他说好吧,我看看能不能想法。清明见有了松动,又给他父亲补了一剂强心针:爸爸,生是容易的,活是容易的,生活起来是不容易的。大哥没大听明白儿子的话,更不明白这是传销组织总结出的经典性语言,凡是去听过传销课的,都会说这句话。
放了电话,张老师见大哥脸色惨白,问怎么回事,大哥就说了。
球莫名堂!张老师说,卖嘛,把房子卖了,你窝也没一个!住岩洞?你家里还有个老人呢!
大哥心想是这个道理呀,可是大哥说,清明说这是他最好的一次机会呀。
球!张老师骂道。他从没这么粗鲁过。他说我看那娃儿以前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些话,大哥听起来是很不舒服的,可他打心眼里又承认张老师是对的……
清明第二天一早又打电话回来了,问该卖的卖了没有?大哥还没把想法说完,清明就说,十天后我没收到钱,你就会收到一封信,信里包着我的手指头,我把我的手指头剁了寄给你!
最多过了半个小时,清明又来电话了,这次说他要去卖一个肾。
张老师把手机收了起来,他说清明再来电话,老子接也懒得接!
大哥也不想接,更不敢接,但他的儿子要去卖肾,他怎么能不管呢?他是被逼得要疯的时候,才把电话打到胡贵那里,将清明的事告诉了大嫂。
大嫂脸青面黑,老半天才说,和平啦,他是在骗你呀,他在一家木材厂打工,做狗屁生意!剁手指头,卖肾,都由他……
他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该分得出个是非轻重了,既然他知道生活是不容易的,那就让生活去教育他吧,教育过来了,是他的造化,教育不过来,是他该遭的孽。
大嫂说,我想得通。
胡贵在佛山的事情做完了,又去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工程。那地方靠近香港。胡贵把他的全部人马都拉了过去,工人们也愿意跟他。
对农民工来说,就是靠近纽约也无所谓,他们身在城市或者城市的边缘,但并不证明他们生活在那里。他们成天接触的,都是跟自己来自同一个阶层的人,像胡贵工地上的,很大一部分还来自同一个故乡,他们说着家乡的方言,谈着家乡的人事,就像是把家乡搬到这里来了。农民工自成一体,成为散布在中国城市汪洋中的一座座孤岛。
大嫂一过去工钱就涨了。其实她做的事情跟以前是一样的,由于年龄不饶人和长时间的疲劳,她的动作慢了,相对而言,做的事还没有以前多了,但胡贵毫不犹豫地给她涨了近一倍的工钱。胡贵是从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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