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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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大的一个人,跟一群小孩坐在一起,太丢脸了。大嫂说,你才二十多点就算老哇,过去那些人读到六七十岁咋说呢?大嫂自己没读过几册书,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么多古人不计年龄和穷困发奋念书的故事。二哥说,你为啥不去读?你也可以去呀!大嫂垂下眼帘说,我是没你那个脑壳嘛,我要是有你那个脑壳的话……
  大嫂没把话说完,脸上有些悲戚。
  她并不是没有“脑壳”,之所以读几册书就不读了,完全是因为家里穷。她脸上的轮廓也是长得很好看的,之所以那么晚才嫁人,是为了照顾她父亲。大嫂的母亲有类风湿,生下她就不敢再生,因此大嫂是她爹妈的独苗。她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再过两年,该她谈婚论嫁的时候,不幸父亲又患了脑溢血,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就像个植物人,拉屎拉尿都在床上。大嫂服侍她父亲,直到父亲病逝为止。当她把父亲埋了,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成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这么多年来,她先把母亲送走了,又把父亲送走,她还没经意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段日子就过去了,远远地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村里的好心人在老君山上为她物色对象,终于找到我那一直未能成家的大哥。两人见了面,过一阵就结了婚。大哥有时给大嫂开玩笑,说要不是我,你就完了。大嫂也说,要不是我,你还不是完了。那时候,两个人的眼里都充盈着幸福的光芒。
  虽然我从来没去证实过,但我相信,大嫂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定也是很好的,而且她渴望读书,否则就不会收集那么多古人读书的故事。我说过,大嫂的心里有一道光,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清溪河流域很多人的心里都没有这道光,这是大嫂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见惯了病痛和死亡,一旦心里有了光,就紧紧地抓住不放。
  大嫂同时还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真要去读书,谁供我呢?
  她已是结婚的人了,有了人生新的义务和责任……
  二哥最终没同意去上学。过了半年,比我们高五百米左右的一个村子里,有两个从镇中学退休回来的教师,联手在家里办起了私塾性质的学校,大嫂又动员二哥去。因为是在家里学,二哥觉得没有坐在教室那么丢脸了,再说只要考上高中,他的年龄就算不上特别大,有些复读了七·八年高三还不中榜的人,比他大得多呢。二哥口头上有些松动,但还是不愿去。大嫂就把他往山上推。二哥高壮,大嫂推不动他,就喊我大哥,和平,你来帮一下忙嘛!大哥老实去帮忙,到底把二哥推上山去了。
  学了大半年,镇上招考代课教师,二哥去应考,以第一名的身份被录取,分在我们村教书。那时候,二哥对大嫂是感激的,如果不去补习,他是断然考不上代课教师的。
  二哥教了两年多,上面来了政策:所有代课教师一律取缔。
  这样,二哥又回家务农了。
  从这时候起,二哥就对大嫂不好,话也不想跟她说。二哥是死要面子的人,他认为开始不去教书也便罢了,教了一阵又被取缔,就遭人耻笑了。而让他被耻笑的人,就是大嫂。
  二哥不愿意去杨侯山,我说我去吧。
  父亲说你去行吗?
  我说怎么不行呢?
  我那样爱我的父亲,可我对他说话,却很少轻言细语过。父亲老是唠叨母亲办丧事的那个夜晚。办丧的那天夜里,要请来阴阳先生为死者超度,做儿女的,要身戴重孝,围着棺材转圈,称为“绕棺”,从天黑开始,一直绕到第二天早上。绕棺的过程中,要随时听从阴阳先生的口令,阴阳先生每念一段经文,就拖长声音说: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做儿女的就要跪下去磕头。父亲那时候站在一旁,看一眼睡在棺材平板上的母亲,又看一眼撅着屁股磕头的我。他才四岁呀,父亲以后常常对人说,那才好大个人人儿呀!我在他眼里总也长不大,这就跟村里人拿我和胡贵比较一样,多多少少伤了我的自尊心。
  别看只隔一条并不宽阔的河,要走到杨侯山的磨子村,需下山,过河,再上山,上山和下山的距离差不多,脚步再快,来去一趟也要好几个钟头。
  胡贵的家在磨子村的最下头,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已经不是家了,房子彻底垮掉,到处是朽木烂瓦,周围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苘蒿,我路过的时候,几只肥野鸡从那茼蒿丛里扑楞楞地飞起,嘎嘎地鸣叫着,飞到了遥远的树梢上。我又爬了一程,又遇到几间摇摇欲坠的空房子,看来也是至少两三年没人住,都拖儿带女举家外出打工了。爬到第四重岩畔,终于碰见了人。
  很容易就问到了胡贵的电话。
  我立马掏出手机给胡贵拨去。
  胡贵离家二十年了,但他的口音一点没变,连那种很土的尾音也没变。想到那间垮掉的房子,再听他的口音,我简直无法把他跟一个在外面“很吃得开”的大老板联系起来。
  我说胡大哥呀,我是老君山上的,我大嫂到你那里打工来了,她叫陈美,不晓得她到了没有?他说到了啊,我已经给她安排事了,她一个女人家的,又那么大年纪,我就让她做地面上的活,拌点灰浆,推推斗车。我说胡大哥,谢谢你啦。他说谢啥呢,都是家乡人嘛,你是永辉吧?我说不是呢,我是夏至。
  听说是我,胡贵的口气变了,变成城里人的腔调了,是那种倒像不像的广东腔,还故意咬文嚼字起来,听上去别扭得让人发慌。我心里想,胡大哥你这是何必呢,两面山上的人都在谈论我不如你,你哪里犯得着跟我操广东腔还咬文嚼字呢?但他收留了我大嫂,还把她安排得那么妥当,就是我的恩人了,我不能让他感觉到我心里别扭。我说胡大哥,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大嫂接听一下吗?他说这个自然没问题的啦,我马上就通知她的啦,陈美!陈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嫂的应声。脚跟子快些,你家小叔子来电话了。胡贵又说起了家乡土话。
  大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我一声。
  我说你到了佛山,为啥不给家里来个电话呀?
  没钱哪,大嫂说,走到胡贵这里钱就用得只剩两角了(她快乐地笑起来),才来这里,我又不敢借钱。我准备发了工资就打电话的。你咋晓得我走了?
  我回家了,我给你买了袋冰糖,结果你走了。
  我说出这句话,不是要表功,是想给大嫂感情上的安慰。
  大嫂咳嗽了一声,我听得出来,那是装咳。
  然后她说,你大哥累不得哟,你给他说,累不下来的活不要做。爸爸要是想跟我们住,叫他下来就是,我原先就给他说过,叫他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大嫂没把话说明白。二哥二嫂对父亲不太好,二嫂有时还故意把饭煮得很硬,让父亲无法下咽。父亲在他们家过得很不愉快,想一直跟大哥大嫂住,又不愿意增加他们的负担。
  我说好,我说大嫂你一个人在外面,自己要知道保重。
  她说我晓得。
  我只能对大嫂说这些了。我本来还想对她说,如果吃不消,你就回来,可她回来又怎么办呢?这种关心是苍白的,甚至是虚伪的,我不能说。
  回城之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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