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字体: 【

来),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在她爹妈面前做出个样子,她爹妈可能就不会同意……她对我只有那么好了,要不是她,我这生意是做不起来的。
  大哥这时真的傻眼了,嘴唇发青。他知道作为一个农村人,找一个城里媳妇有多难,何况是大城市的人。只要清明跟倩儿结了婚,清明就很容易变为城里人了。他不能丢了这个儿媳妇。这么一默念,尽管大哥知道我很艰难,可他除了支使儿子去找他三爸,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清明,你爸爸没本事,确实没法子,你给你三爸打个电话吧。
  清明犹豫了,他说三爸那人,像是不相信我。特别是三妈……那次她跟三爸回去,三爸在和那些来我们家耍的人说话,三妈不认识他们,搭不上腔,我好心好意给她摆了半天龙门阵,结果她说,清明,你说话要实在些,你不要以为实在了人家就看不起你,你越实在人家越看得起你,越实在越证明你有决心改变自己的处境。那次我给她讲了些啥,你坐在旁边都是听见的,我哪句话说飞了?我见不来她那样子!
  大哥说你把事情说明白,你三爸咋会不相信呢?你三妈批评你,也是为你好嘛。
  清明沉吟了一下,说爸,我还是不想找他们,你看……能不能叫妈给我拿三千?我的话妈不信,你先给她说一说,我直接到她那里去取就是了。
  大哥握手机的手慢慢离开了耳朵。
  站在一旁的张老师说,打完了?
  大哥没做声,张老师就把手机接过去,手机都已经发烫了。张老师正要关机,听到里面还在说话,他对大哥说,清明还在讲呢!
  大哥没理睬,转过身,对张老师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就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他把门一闭,就蹲在了门槛底下。
  大嫂昏迷后被车轧的事情,大哥虽然不知道,但他头场去普光镇,遇上一个刚从胡贵工地上回来奔丧的杨侯山人,那人遵照胡贵的命令,没有把那件事说出来,但他有许许多多的暗示,每一条暗示都在大哥的心里投下一团阴影,甚至戳上一刀。他想问明白,又不敢问,但他清楚,妻子真的是在那边卖命。
  可是,为了给女朋友过生日,一顿就花三千,还要去找一个卖命的人拿钱……
  春节很快到了。大嫂没有回来。这没什么奇怪的,外出打工的人,特别是去了广东、北京、新疆这些遥远地方的农民工,不要说半年,就是三年五载不回来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不愿意把血汗钱往铁轨上扔。再说春节的车票是要涨价的,他们哪里敢动身。说白了,春节车票涨价,不就是限制穷人的吗?有钱人是不在乎那点钱的,不管上浮百分之几十,该坐卧铺还是坐卧铺。穷人就不一样了,你就是涨千分之一,他也觉得那是钱,而他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穷人的主体,就是背井离乡的农民工。某些特殊行业出台的政策,从总体上说有它的必要性,但一旦深入到个体,深入到每一个生命细节当中,就会发现,它的一左一右,哪怕只有毫厘之差,都会影响到无数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胡贵的工地上放了十天假,他手下的绝大部分工人,都没有离开,都请求胡贵不要放假,但胡贵态度坚决,他说我都不怕损失,你们还怕?他说他娘的城里人春节休息七天,我就要让大家休息十天!
  腊月三十那天中午,依照家乡清溪河流域的习俗,是团圆的日子。自从打工潮兴起,能团圆的农村家庭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天大嫂割了二两很肥的猪肉,把它炒在白菜里面,可直到饭吃完,猪肉也没动一下。她想象着她的亲人就坐在身边,她要把肉留给她的亲人吃……
  大嫂没回来,清明倒是回来了。他是正月初二上午九点回来的(这证明他头天就到了镇上),那天我正准备走,见他回来,就决定多留了一天(因父亲今年和大哥住,我也就住在大哥家里)。清明说,三妈和一凡弟弟呢?我说没回来,清明很遗憾的样子,说一凡弟弟还是这么高的时候我见过他,说罢在自己的膝盖处比了一下。他给女朋友过生日的事情,大哥已对我讲了,我们都没急于过问,只是观察着他的神情。他做出很精神、甚至很气派的样子,头发朝后梳着,梳得溜光水滑,身上也穿着笔挺的西装,但眼里的落寞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精神和气派都是装出来的。一家人烤了半个时辰火,大哥终于耐不住了,说清明,你一个人回来的?清明突然现出怒容,没回他爸的话。我给大哥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问了。大哥舔了舔嘴唇,自觉地改变话题(之所以如此是他觉得在那件事情上自己没能帮助儿子,他愧对儿子),问清明的生意做得怎样了。清明下意识地望了我一眼,说生意很好,但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他是跟几个朋友合伙的。他爷爷事实上也看出了他眼里的落寞,但他爷爷是一个坚决不愿意把自己亲人的处境和品格往坏处想的人,此时骄傲地说,我清明跑那么远,还能找到做生意的朋友,硬是能干。
  我很想单独对清明说点什么,可是没机会了,他爷爷刚说了那句话,他就站起身说,我要去清坪看一个战友(清坪在清溪河下游,很远)。他爸惊慌失措地说,总要歇一天脚再去嘛,前几天才下了雪,路滑得很!清明说,我跟人家约好了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了门,下了门前的那坡石级。
  我们都追出去。他爸爸带着哭腔问,你啥时候回来?
  后天或者大后天……也说不定,看情况。
  当他的头被一坡长着低矮麦苗的梯田遮没(那麦田里还有零零星星的雪堆),我们才进屋。
  几个人卷进来一团寒气,久久不散。在短暂的聚会中,清明问过他妈,但没问过他弟弟。他弟弟今天早上背着香蜡纸火去给外公外婆上坟去了,清明问也没问一声。他好像怕问他弟弟,一问弟弟,就会让人想起昂贵的书学费,就会让人想起钱,而看来他根本就不愿意提到钱的事。他这次回家,就像清早才去普光镇赶了个耍场,打着个甩手回来的。
  我等不到他了,当天就走了。
  后来我知道,清明五天后离开了家,而这五天时间里,他在家里呆的时间不足一天。走的时候,还是找他爸要的路费。那钱是他母亲才寄回来的,是他弟弟下学期的书学费。
  清明到广东后,直接去找了他母亲。
  大嫂已经上工了,依然干着拌灰浆的活。清明去到工地,一眼就看到了他母亲,垂着头朝母亲靠近。他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蹑手蹑脚的,生怕被人看见了一样,总之是在老家或电话里摆出的豪气荡然无存了。尽管是冬天,大嫂还穿着单衫子,汗水却把她头发湿透了,衣服也湿透了,浑身水淋淋的,直往下滴,在她的身下,滴成了一个缩成一团的模糊的人形;像正午时分太阳照出的影子。清明走到她身边,轻声喊,妈。大嫂没听见,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还想着别的事。清明看了看四周,那些男男女女的工人,都各就各位,都在勤苦地劳作,没有精力在乎别的人别的事,但清明还不能放心:他不怕工人们看见他,就怕胡贵看见他。其实胡贵根本就不认识他,但他在心里跟胡贵比,他觉得自己肯定比胡贵强,胡贵是个文盲,而他是初中毕业生,关键是他当过兵,见过大

[1] [2] [3] [4] [5] [6] [7] [8] [10] [11] [12] [13] [14] [15] [16]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