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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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里渡河过去,就是三面环水的半岛。半岛很大,夏秋两季,青纱帐一望无际。学校在半岛中央,离镇上的河码头有六七里地。我们那时候读书要交大米,一斤米再加一角多钱,才能领到一斤饭票。前半年是父亲给我送,我念初一下学期时大嫂嫁给了我大哥,自从嫁过来,给我扎鞋是她的事,去半岛送米送钱,照样是她的事。从我们村到镇上,上坡下坎的有二十五里,加半岛上的那一段,就是三十余里。每次大嫂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到我们学校时,要是我还没放午学,她决不会到教室找我,而是蹲在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等……
  这里要说的,是我读初三那年,那是五月底,还有一个多月我就毕业了。那天放午学后,我看见洋槐树下吵吵嚷嚷的围了一大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多关心,就回寝室去了。
  把饭打回来,听寝室的人讲,说有一个卖李子的妇女被学校的治安员打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我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妇女很可能就是我大嫂。
  我把饭碗一放,就往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跑。
  人群外到处是被踩得稀烂的李子。我挤进去一看,心都碎了。
  正是我的大嫂——大嫂嫁到我们家两年了,她为我们家所付出的牺牲,从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我已经不仅仅把她看成大嫂,还看成了母亲。
  大嫂的半边脸被打肿,紫红紫红的。她胸前的一颗纽扣也被扯掉了。而那个人高马大的治安员,还在跟她夺一把小秤。
  大嫂双手紧紧地抓住秤杆,治安员每用一下力,她单薄的身体就摇晃几下,并伴随着一声尖叫。当她重新站稳,就求治安员不要把秤杆撇断了,她说这秤是她从镇上一个熟人那里借来的,撇断了她就要赔。治安员说像你这种不讲理的婆娘,不要说赔秤,赔人也该!
  我不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秤砣,猛地向治安员的胸膛上砸去。
  秤砣刚脱我手,治安员见一团黑影朝他飞来,敏捷地跳开了。
  我没有砸着他。
  大嫂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说你做啥呀!
  治安员疑惑而尴尬地恨了我两眼,走了。他是认识我的,那是因为我成绩好,在一所规模不大的中学里,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连炊事员都认识。治安员平时还喜欢跟我说话,只要在路上遇见我,他都要拍拍我的头,说李夏至,你这娃娃有出息,好好学哟。
  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都跑到食堂打饭去了。
  大嫂蹲下身去捡李子。李子全都踩烂了,只要是烂掉半边的,大嫂都捡起来,放到背篼沿口上的竹筛里。大嫂这样捡了十来个,还把她胸前绷掉的那颗纽扣从一撮污泥里抠了出来。她说这李子是卖不掉的了,你拿回寝室去,洗一洗还可以吃,言毕就揣进我的荷包。我没说话。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是铁青的。大嫂看出我心里想的还是那个治安员,她说,其实今天不怪他,我晓得你没钱用,就去姑姑家(她娘家姑姑,住在杨侯山上)摘了点李子来卖。李子有些涩口,镇上卖不脱手,我想学生娃可能喜欢吃,就背过来了。我哪晓得你们学校不准小商小贩进来呢,那个人站在远处吼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吼啥,还以为不是朝我吼呢,就没管他。他跑过来,一家伙就把筛子给我掀倒了,我骂了他两声,他才打我的。其实不怪他呀。
  我的眼前,晃动着大嫂肿起来的半边脸,还有胸前掉了的那颗纽扣。大嫂的脸比开始肿得更高了,使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
  她理了理我卷进去的衣领,说,要是你那一秤砣打在他身上,要出大事的,秤砣是铁的,哪能打人呢?要是你把人打伤了,学校会把你开除的。你都是要参加考试的人了。
  开除就开除,我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读了!
  大嫂变得严肃起来,她说这哪像你说的话?几匹山上的人都知道你成绩好,碰到爸爸都要谈起你,说你那个三儿子不得了呢,听说他写的作文都拿到县里去了,县文教局打印了好多份,发给全县的中学当范文呢!爸爸听到这话,心里有多舒坦,你想想他心里会有多舒坦!家里那么穷,可是穷不败,这是为啥?就因为有个想头!……今后,那种没出息的话不能再说了。
  末了,大嫂问我,我看那个人不是被你手里的秤砣吓走的,他肯定认识你,他也知道你成绩好,是吧?
  我说他知道。
  早晓得,大嫂说,我该先就把我三弟的名字说出来,他就不会倒我的李子了。
  那一刻,大嫂骄傲极了。
  而我却流下了眼泪。
  大嫂一面用粗糙的手掌为我擦泪,一面说,哭啥?没啥好哭的。人活一辈子,没有哪个逃得过三灾八难,我不过就是被人打了几下,又没打好狠,有啥了不起的?只是那二十多斤李子可惜了。不要哭了,免得被人看见,这多不好。
  我当真不哭了。我把涌上来的眼泪,全都吞进了胃里。
  大嫂说,你没啥钱了吧?我说还有。其实我已经好几顿没买过菜吃了。大嫂说,有?我不信!你先借来用着,我回去马上想法,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她挎着背篼走了。
  我多想留大嫂吃顿饭,但她是不会吃的,以往我每次留她吃饭,她都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
  我远远地跟着大嫂。半岛上是密集的玉米地,玉米秆有一人多高,在绿浪中穿行的大嫂,发现不了我。
  我一直把大嫂送到了半岛边缘的码头上,我望见她渡过河去,上了猪牛市场,隐没于镇子石板街上的低矮房舍之间
  我给妻子讲的第二件事,发生在我高考之后。
  我念高中的学校,就是大嫂的小儿子清华正就读的县中。考试那几天我都是好好的,最后一堂考下来,我突然觉得不行了。头晕,胸痛,痛得像针刺。
  是大哥和大嫂去县城接我的(那时候二哥早已结婚,大哥大嫂已分出去了),见此情形,他们都被吓住了。我的班主任老师说,没关系,可能是太劳累,送医院去检查一下。鉴于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班主任提议不要去当时很混乱的县医院,直接送市医院算了。市区离我们县城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大哥送我走,大嫂回去借钱。那时候的医院还不像现在,只要没钱,病得要死也不能人院——那时候没钱是准许入院的,只是不能用药。住院的非常多,走廊上也搭满了钢丝床。我们在角落里放垃圾桶和痰盂的地方挤出了一块儿,搭了张床,忐忑不安地等大嫂。
  大嫂第二天赶下来了,和她一起来的是父亲。交了钱,一检查,说我得的是胸膜炎,胸部积水很多。胸膜炎都是跟肺结核有牵连的,我的肺部已经感染了,只是不严重,但必须住院。
  大哥和大嫂回去了,由父亲陪着我。大嫂借来的钱是很有限的,她说过十来天她再下来。
  两天之后,一个中年女医生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实习生来抽了我胸部的积水,我顿时感到无比的轻松。
  医生给我输液,并观察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对我父亲说,你孩子可以出院了。父亲说,可以出院了吗?医生说可以了。父亲说我儿子今年考大学,肯定考得上,听说上学的时候还要检查,要是身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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