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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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剁好的甜皮鸭往袋里装的时候,大嫂的喉咙咕嘟了一声。
要在平时,大嫂来这种地方多多少少会有些胆怯的,但今天她心里装着一个巨大的喜事,她一点也不胆怯。她在门口登了记,就进去了。想象中的监狱,一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喧嚣,事实上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不踏实。爬上一段很长的斜坡,就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停车坪,大嫂正站在那里观望,两个狱警从旁边的房子里出来了。大嫂向狱警说明了来意。
结果,只有胡贵在,那几个工友都外出了。关押在这里的犯人,没有煤炭可挖,没有田地可种,他们接受劳教,就是被押解着去附近各地为某些行业或部门修房子。这些人,多数都是在狱外搞建筑,进了监狱还是搞建筑,但已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了。胡贵之所以没去,是因为他昨天才去了,今天留在狱内洗车。
狱警仔细检查了大嫂带来的食品,没发现异物,才把她带进亲友会见室。
不一会儿,胡贵进来了。胡贵看见大嫂,竟然一点也没吃惊,只是朝大嫂笑了一下。在他进来之前,大嫂一再对自己说,不要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要做出怜悯他的样子,总之是不要做出在监狱里见他的样子。可胡贵一出现,大嫂就做不到了。胡贵被理了光头,这倒没什么,他以前也是理很浅的板寸头,可他那身带蓝横格的囚服,让大嫂不敢朝他身上看。他穿着深筒水靴,水靴上湿漉漉的,裤子和前襟也是湿漉漉的。他当了多少年老板了,大嫂想,他有多少年没干过这样的活了……特别是胡贵笑那一下,就像在一整块冰面上敲开了一个洞,水从那洞里漫出来,让人不是感觉到暖意,而是加倍的寒冷。
胡贵坐下来,胖大的身躯松弛着,大嫂想好了一大堆要对他说的话,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胡贵显然也想说话,可他也说不出来,两片厚嘴唇不住地颤抖。大嫂想起她带来的食品,急忙打开,说胡贵,你吃些,我这就去给你要双筷子来。胡贵疲惫的眼神有了光彩,他把大嫂一拦,就用手抓着吃。那真是狼吞虎咽。大嫂看着他两只手不停歇的样子,听着他因来不及咀嚼喉咙里发出的吃力的滚动声,心里涌起只有母亲看到饥饿的孩子时才会有的酸楚。
一个在外面挣扎了多年的人,一个凭借忠诚和勤苦当了老板的人,竟成了这样
大嫂说,胡贵,没啥了不起的,人这一辈子,都要有些坡坡坎坎。
胡贵没应声,腮帮快速地蠕动着。
大嫂说,胡贵,我小儿子考上大学了。
胡贵将一块甜皮鸭的骨头剔了出来,他剔出来后,又舍不得丢掉那块骨头,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大嫂说,胡贵,我小儿子考了老高老高的分数。
大嫂多么希望把她的好事跟胡贵分享,多么希望胡贵能从她的好事中得到快乐。可是胡贵什么也没听见。
他把那块骨头嚼烂了,眼睛鼓了几下,吞进了胃里,接着又抓起一块鸭脖子。
规定的探监时间马上就到了,大嫂说,胡贵,我明天就回家了。
胡贵猛然间停了下来,眼里燃烧着一团火球。他就这样看着大嫂,像大嫂就是家乡那片云蒸霞蔚的土地。
他二十多年前就把家乡甩了,可此时此刻,家乡却钩子一样掏着他的心窝。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真的愿意离乡背井……
大嫂说,胡贵,我回去后,过两天就去杨侯山看你的家里人。
胡贵摇晃着站起来,朝大嫂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狱警就把他带出去了。
从监狱出来,看着街面上痛快淋漓地演绎着的人间世象,大嫂回望监狱大门内那段长长的斜坡,恍然如在梦中。
那还是下午五点钟左右,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但大嫂已经走到了时间的前头,她仿佛坐上了一辆长着翅膀的火车,眨眼之间,她就看到银带似的清溪河了,看到把老君山开得亮亮堂堂的映山红了——她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责任编辑 宁小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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