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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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熬过来的,他能体会身居底层的艰难和屈辱。大嫂的勤勤恳恳和不计报酬,让他想起自己过去的时光,并深受感动。
大嫂每个月给家里寄的钱,增加了一百块,自己的生活费还是那么多,余下的(包括卖铁钉的钱),她都存起来了。她之所以要自己存而不寄回家让大哥存,是不愿意让镇邮电所和村长抢去那百分之三,同时她也知道大哥的脾气:只要清明一向他诉苦,他就很可能把钱给他。而大嫂现在不仅仅是考虑眼下的日子了,她还想到了将来,想到了清华考上大学之后的事。现在,清华的成绩已经不是全年级第二了,是第一了,在县中得第一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能上北京大学或者清华大学的概念。县中每年都有人考上那两所学校,清华读的是理科,上清华大学的可能性大。清华这个名字,是大嫂取的,当时她没想那么远,谁知这个名字就给儿子封了相了,这让大嫂觉得,人啊,都是有命的。
想到命,大嫂就难受了。清华有那个命,清明呢?未必清明就该当到世上来受苦?清明虽然那么不争气,但大嫂知道他在受苦。人的苦都是在心里面的,与心里的苦比起来,身体上的苦根本就不叫苦。清明的心太大了,而他的能力、见识和品格都无法帮助他把空出来的心填满,于是他只好去折磨自己的亲人,他竟然以剁指头和卖肾来威胁自己的父亲,可见他的心里住进魔鬼了。那个魔鬼在吃他的肉,啃他的骨,他会是多么痛苦。大嫂就为这个难受。她虽然口头上说自己想得通,但做母亲的,永远也不可能在儿女的事情上真正想通。清华和清明,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何况她还欠清明的呢,当初,要是她强硬一些,清明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人的一生不就是走路吗,开始就走错了,要回过头走到正路上,当然不那么容易。而清明之所以走错了路,能全怪他自己吗?他当时还那么小,怎么分得出正确和错误呢?这都是父母的责任。
广东的很多地方,都喜欢在午后时分突然刮风下雨,通常情况下,风雨很快就会过去,工地上的人也只是聚在某个地方躲避一阵,风停雨息后又继续干活。但这一个午后,风势刚刚起来,大嫂就去请假了,她本来可以不直接向胡贵请假,但她去办公室找到了胡贵。胡贵个子高,又胖,简直可以称得上庞大了,此时,他那庞大的身躯摊脚摊手地窝在高靠背皮革转椅里,正歪着嘴打呼噜。他现在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早上起来就到办公室去,不翻书,不看报,有人来给他说事,他就听,没有人说事,就睡觉,眼睛还没闭严呼噜声就起来了,偶尔醒来,见天光还是亮的,他会嘟囔一句,还没黑呀?又睡。他好像有睡不完的觉,好像要把以前的辛苦,全都在睡眠中找补回来。
大嫂喊胡贵,喊不醒,就抓住椅子摇,胡贵猛然间睁开血红的眼睛,很惊恐的样子。大嫂对胡贵无意中表现出的样子感到困惑不解:未必胡贵也在担心啥……
等胡贵定了心,大嫂说,我想请半天假去看我儿子。胡贵说你儿子在哪儿?大嫂说在惠州。胡贵说去嘛。但大嫂并没离开,她说,胡贵,我想把我儿子带到你的工地上来。胡贵笑了一下,很为难的样子。他为难起来不是愁眉苦脸的,而是现出一种中年男人少见的天真模样。大嫂说我晓得你工地上的人已经多余了。胡贵是免不下情面的人,人家都这么通情达理了,你还能怎样呢?他说行嘛行嘛,别处的人我都在要,老君山的我能不要?
大嫂就乘车去了惠州。
她并不知道清明在哪家木材厂。儿子虽然有个手机,丈夫也告诉她号码了,但她没记住。她完全是凭着要见儿子的强烈愿望才不管不顾的;好在惠州城并不大,她花了两个小时,就在城东一个铺满煤渣路的巷道里找到儿子上工的地方。那个巷道又深又窄,两侧一个挨一个的口子,每个口子都装着铁门,铁门里面都是一个木材厂。大嫂从巷子尽头一道铁门望进去的时候,正看到清明站在里面的坝子上。他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都洒满锯末,证明他没玩,而是在做事。
大嫂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
看到母亲,清明的脸沉下来。他不是故意这样做的,甚至也不是怀恨母亲搅扰了他的发财梦,他是从母亲的身上,闻到了穷苦日子的阴郁气氛。但大嫂看得出来,他是需要亲人安慰的。大嫂给他说了许多话,说了他爸爸差点被逼疯的事情,还把他三妈叫他做人实在些的话也拿出来说了,但清明低着头,一句也没应。之后,大嫂才叫他去胡贵的工地。
清明坚决回绝了。
清明说,妈,你这么大年纪去给他卖命,还要把我也搭上?
大嫂说,胡贵是一个很好的人哪,你为啥要这样想呢?
清明说,他要真是个好人,就不该收你这种头发都白完了的人。
大嫂说,他要是不收我,你弟弟能把书念下去吗?
说了这句,大嫂就有些后悔。这种时候,她不该提到他弟弟。
清明倒没计较,他说,你不懂。
大嫂的确不懂。她觉得儿子对问题的看法很古怪。
接着,清明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我反正是不会去给他打工的。
大嫂只好心欠欠地回去了。她对胡贵说,她没有找到儿子。
在这座靠近香港的城市里,表面上跟其他城市没什么区别——现在,中国内地的城市,彼此间又有多少区别呢?北京没有四合院了,成都没有宽巷子窄巷子了,从县城到大都市,建筑式样都是差不多的,大家都在比试着牺牲个性,据说这就是现代化——但它的内部,却涌动着一股暗流,这股暗流影响着甚至左右着人们的生活。
每到黄昏时分,街上花花绿绿的报纸就铺天盖地了,这些报纸都有很吸引人的名字:“管家婆”、“储钱罐”、“百万富翁”……它们没有特别的新闻,都只说一件事——“买码”。
“买码”也就是买六合彩。
六合彩最低比率都是一比四十,投一块进去,要是中了,庄家就赔你四十块。
这真是诱人的啊,如果投入一百块,就能得四千;一千块,就是四万啊……
胡贵工地上的人,开始不敢去尝试。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骗人的,如果根本就不可能中奖,投进去的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就太可惜了。工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在看老板胡贵。要是胡贵去试试就好了,反正他有的是钱,丢个千儿八百的,就像从牛身上掉一根毛。胡贵好像明白大家的心思,拿出五百块递给他小舅子,让他去闹着玩。
六合彩每周开三次奖,周二、周四、周六(有时是周日),都在晚上。胡贵把钱给他小舅子的时候,是周二上午。离工地不远的地方,就有个所谓的庄家,胡贵的小舅子兴致勃勃地去了。还没走拢,他就看到了好几个公安,正把那个庄家带走。胡贵的小舅子吓得直往后退,跑回去说,不得了不得了,那个人被抓起来了。好像那五百块钱烫手一样,急忙递还给他姐夫哥。胡贵没收,淡然地说,那就下午去嘛。他小舅子惊惊乍乍地,还下午呢,我不是说那个人被抓起来了吗,公安在打击呢!胡贵咂了咂嘴,打击个屁,把他们打击了,公安不是就少了个财源?罚点款就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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