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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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会要我了。
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那是一家娱乐报,每天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明星的绯闻,以及某女明星顺利产下了三胞胎之类的话题。编这样的报纸,不需要实地采访,只从网上下载,或者从其他报纸上改头换面地抄录就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下了班就跟同事出去喝酒,更多的是打牌。那是一个难以抽身的漩涡。我们的报纸隶属于某局,局长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约报社的人打牌。他给了报社一点特殊政策,就是部分广告收入可以不报财务,而是用来发奖金,于是他认为自己对报社有恩,同时认为报社的人都很有钱。报社一共只有七个人,其中四个是女性,局长从不跟女人打牌,他说跟女人打牌坏手气,这样一来,我不去也得去了。我不想得罪同事,更不敢得罪局长,就跟他们通夜通夜地耗。局长从头天吃罢晚饭就上桌,打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被人从桌上叫下去吃了早饭,还能在大会上讲一天半天,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这是他做局长的本事。我就不行了,我觉得自己是在往深渊里坠,我觉得大嫂含辛茹苦地送我上了大学,结果我把学来的知识全都扔到粪坑里沤烂了,我太对不起大嫂了。
于是我干脆辞职走人,不跟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我想对得起大嫂,结果是更加对不起她。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每次回老家,我必然先去镇中学找到清华(那时他在那里念初中),给他一些钱,这样,大嫂就可以很长时间不为儿子的生活费焦心了(清华跟他哥完全两样,他从不乱花钱),自从辞了职,我就再没给清华拿过钱。
我给大嫂买袋冰糖什么的,对她究竟有什么帮助呢?即使我给她,她也舍不得吃,她会背着我去卖给村里人,村里人不要,就拿到街上去,找熟识的百货店帮她卖。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大哥说,我怕清华将来读了大学没用,现在又把你大嫂累垮了,那就划不着了,可你大嫂是个死脑筋,总是听不进油盐。
我嗫嚅着说,读大学也不是没用……
我看就是没用!大哥断然地打断我,要是有用,你就不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在家乡人看来,特别是在家乡的亲人看来,我一定过得很惨。
想想吧,一个没有工作在城里混着的人,怎么不惨呢?
大哥又说,其实,家里没有谁指望你支持钱,你大嫂多次对我说,千万不要找夏至要钱,她说看起来城里人手头随时都有钱,乡里人不卖粮食,不卖鸡蛋,就一年半载见不到钱,但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上厕所都要钱,过日子不容易。我们从来没想到让你支持钱,可你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哥的话触到了我的一些痛楚,我低下头,说我知道。
一凡(我儿子)该读三年级了吧?
我说三年级了。
现在还是小学,听说一年就要交好几千?以后上了中学,看你拿啥去供他,你总不能跑去给校长拍手板,校长就答应给你儿子减免书学费!
大哥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些事情,我在城里也经常想,主要是躺在床上,把书一放,把灯一关,要睡觉之前想。但我没想得那么远。对生活上的困境,我从来不会想得太远,现在被大哥这么揭示出来,我突然觉得现实真是很严峻。
你这人,为啥总是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呢?大哥摇了摇头,好好的正事不做,辞了职在家里搞写作,要是写作能像胡贵那样挣钱也好,听你说来又挣不到钱,这不是胡闹吗?你呀,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写作的事说出去,免得让村里人听了笑话。
我说我不会说出去。
大哥很怜悯地看着我。
大嫂出发前,把张老师和我的电话都记下的,可四天过去,她既没给张老师打电话,也没给我的手机上打电话。我打电话到城里的家中,问大嫂有信儿没有,妻子说没有啊,妻子说你采访得如何啊?我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这次回来,是想去看看老君山顶上的一座古墓,那墓里曾埋着一个在清乾隆年间做过四川提督的人。“文革”中,墓被红卫兵挖开了,内棺里的水银全部倾进山涧里去了,被水银养着的那具庞大身躯,迅速风干,半小时不到,就缩成一堆婴儿大小的腐肉。不过,十多年前,当地百姓又照原样把坟墓修了起来。据说墓里的主人是一个嫉恶如仇心怀慈悲的好官,成都有名的文殊院就是他捐资修建的;做官之前,他曾是啸聚山林的土匪,身怀绝技,杀富济贫。老君山头,有许许多多关于他的传说,我本想把这些传说采访回去,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我甚至幻想这部小说能够改变我窘迫的处境。
计算车程,大嫂最晚在一天前就该到佛山了。
大哥急得捂住胸口咳嗽,好像他咳嗽不是用肺和喉咙,而是用全身,仿佛他的小腿肚也能咳嗽。
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娶一个好媳妇,三代人都有福。我们家离享福还很遥远,但这不是大嫂的责任。大哥知道大嫂的好处,大嫂应该有消息的时候却没有消息,他不能不急得小腿肚甚至脚指头都能咳嗽了。大嫂走之前,把家里什么都安排好了。虽然田地很少,但她怕大哥累着,把一半的田都送给了别人种,大哥舍不得送,大嫂说,一个人要知道轻重,要是累得把命都搭进去了,值吗?这样的话,大嫂对父亲说过,也对我说过,说不定还对别的人说过。至于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累。在家里时,三伏天的午后,村里再勤苦的人也躲在院坝外的竹林或果木底下摇篾笆扇,大嫂还在阳光暴晒的坡地上扯草,或者锄地,现在,她满五十三岁的时候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搞建筑去了,那是男人也畏惧的活,她却不怕。在大嫂看来,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能累垮,就她一个人累不垮似的……大哥知道大嫂的好处。
父亲也来到大哥家里,坐在街檐的青坎上抹眼泪。父亲经常说,他这一生没有女儿,大嫂就是他的女儿。父亲说要是没有这个女儿,他这个家早就败了。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二哥下来借晒席了,父亲连忙站起来,对二哥说,永辉,你到杨侯山去一趟。
二哥说去杨侯山干啥?
把胡贵的电话问来。
老君山人去找胡贵的不少,但大多在山顶上(我们村从没有人去过),具体是哪一家也不清楚,与其瞎碰,不如直接去杨侯山胡贵所在的磨子村。
二哥说胡贵离家都那么多年了,谁知道他的电话?
父亲说胡贵离家那么多年,他家里面的人没走几年嘛;再说磨子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去给胡贵打工,未必不晓得他的电话。
二哥咕哝了一声,说,我家的活路堆到颈子上来了呢!连晒席也不借,就回去了。
父亲恨着二哥的背影,他那样子好像在说,如果眼睛能把人恨死,我就把你恨死算了。
二哥比大哥小六岁,大嫂嫁过来的时候,二哥早已辍学,大嫂听说二哥念书时成绩好得没办法(他的成绩的确很好),就动员二哥再去上学。二哥是在初中二年级辍学的,这就意味着,他如果复学,也只能从初中二年级读起。二哥听到这话,像受到了侮辱,他说老都老了,还上学!他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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