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大嫂谣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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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人家的健康,让人家承受终身残疾的痛苦,是仅次于前一种罪恶的罪恶……
  那个经理通过治疗,别的地方无大碍,但左脚的跟腱被镐子掘断了,接上之后,左腿短了一大截,走路跛得相当厉害。他的医疗费全是胡贵承担的,胡贵还一次性地赔偿他的各项损失(包括精神损失)三十万元。项目部欠胡贵的钱是怎么处理的,工人们不知道。
  在此之前,工地由胡贵的小舅子领头(打人那天,他外出买材料去了,没有参与),他小舅子也是三十七八岁的人了,但遇到大事小事都毫无主张,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好在工地上的人都记得胡贵的好处,从不跟他计较。在胡贵等人的判决结果下来之前,他小舅子从没给工人发过工资,工人们依然没计较,大家都抱着幻想,以为胡贵赔了钱就能够出来,没想到还是被判了五年。一些不是从清溪河流域来的工人,知道跟着胡贵的小舅子没什么搞头,没领的工钱也不要了,打起铺盖卷走人了。他们一走,胡贵的老乡也人心思散了,他们出门毕竟是为了挣活命钱,现在挣不到钱了,留下来怎么办呢?胡贵的小舅子见此情形,完全没了抓拿,只是像泼妇一样跺着脚骂人。
  完完整整的一个工地,顷刻间就瘫了。胡贵的那一大家子人,哭哭啼啼地回了老家。老家的房子早就垮了,那块空地早就变成茼蒿漫长野鸡栖息的荒地了……胡贵带着亲人出来转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结果最终还是回了老家,而他本人,五年之中还必须蹲在大墙之内。
  工地暂时无人接手,那些立起来的房子,成了烂尾房。
  大嫂不想走,可她不能不走了。
  她没有走远,还是在那座城市里。
  那地方也跟众多城市一样,本身就是一个大工地,搞建筑的到处都是,但大嫂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谁还愿意要她呀。建筑工地不要她,别的厂家也不要她。他们宁愿要童工,也不会要一个老太婆。她在那座城市的偏僻处,租了间窄小、阴暗而潮湿的地下室,找了个背篼和几条蛇皮口袋,买了一把秤,干起了拾荒的营生。除了去公园和海边拾荒,她还去居民小区收酒瓶,收废报刊,去得多了,住在那些小区里的城里人都认出她了,如果家里有了可再利用的废物,又在路上碰见了她,就跟她约个日子。大嫂很自觉,去别人家收东西,从来都只站在门口,别人把废物抱到门口来,她整理进蛇皮口袋里,再称秤。她从来不抠秤,城里人也很相信她,她称秤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把一只脚站出来瞅。有一些好心人,见大嫂嘴皮子起壳,心想她的喉咙一定冒烟了,想喝水了,就用纸杯给她倒一杯凉开水出来。大嫂通常是不喝,她想我一个乡下人,身上脏兮兮的,怎么能喝城里人的水呢?她知道纸杯是一次性的,但还是觉得自己会把城里人的水喝脏。有一些城里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固执,非要她喝下不可,于是大嫂就仰起脖子喝了,她分不清自己喝下的是开水还是泪水。
  城里的好人和乡下的好人一样多,可是,究竟是什么把城里人和乡下人分得这么清楚的呢?
  大嫂永远也不会想明白。
  开始拾荒的那段时间,大嫂的收入不行,自从跟小区的居民熟识过后,收入很快就上去了,比在胡贵的工地上还多。
  她那双卑微的手,捡起城里人不要的东西,之后变成了钱……大嫂为此感到很幸福。
  更让她幸福的是,清明跟她在一起了。清明而今在一家石材厂上班,离大嫂租房子的地方有两公里左右,每天下班之后,他就步行回到租房,跟母亲一起生活。他的话比以前少了,但干起活来再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几个钱,也不是胡乱花掉,而是将绝大部分交给母亲,往家里寄多少,往账簿里存多少,都由母亲去处理。他对母亲说,我这样踏踏实实挣几年钱,争取回普光镇办个小型砖厂,然后再慢慢扩大……
  胡贵出的那件事情,在儿子心里引起的震动,大嫂看得最清楚。
  这年春节,大嫂依然没回来,清明也没回来。到了三月间,大嫂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她兴奋得话都说不明白了,她说夏至呀,我看到你写的书了!我去一户人家收废报纸,那家男主人又拿出几本书来,让我一并称了。我一看,就在一本书上看到你的名字了,我说天啦,这是我家三弟写的呢!这是我家三弟写的呢!那家男主人把书拿回去看了看,说你三弟叫李夏至?我说还不是么?他就翻开一页,说是这个人?我一看是你的照片,说咋不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哪!那家男主人笑了,说,既然是你三弟写的,这本书你就不用称了,我送你算了。那么厚一本,他就送给我了,这都是看在我三弟的面子上啊!我拿回来后,当天晚上就读,可是我读不懂啊,以前我看马经书,那上面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么些字,你这书上到处都是生字,我没法看啊,我叫清明念给我听,没想到那个家伙比我认的字还少!我说你当时不好好读书吧,你三爸写的书你就没法读了……我才舍不得卖你的书呢,我把它放我的枕头上……
  两行热泪,静静地滑出我的眼眶。
  晃眼间到了六月,清华高考的日子来了。六月二十号左右,我丢下手中紧要的活,回到故乡去,住在县城里等清华的高考成绩。
  县城的一个朋友掏钱把我安排进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宾馆,我住在那里,想着大嫂当年等我的高考成绩时露宿在学校花园里的情景,就怎么也睡不踏实。
  两天之后,高考成绩下来了,清华考了个全市第二。
  我把电话打到清明的手机上,手机虽然通了,但没接听。那是上午十点左右,清明肯定在上班,石材厂电锯的尖叫声使他听不到手机响。我一刻不停地按重拨键,按了约摸一个小时,清明终于接了。我说清明啦,赶快回去找你妈,让你妈接电话。我想把这个喜讯,第一个就告诉大嫂。清明说,是三爸呀,妈拾荒去了,她旮旮旯旯到处走,找不到哇。我说别管,你现在就去给我找。清明一听这么紧急,还不知道啥事呢,立即说,要得,我马上去请假。
  当大嫂下午一点过把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故意以平淡的口气向她报告了清华的成绩。
  电话里传来模糊难辨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大嫂才带着哭腔说,三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天余下来的时间,大嫂连午饭也没吃,就赶往火车站买票。她知道这里每天上午才有发往四川的火车,这样的时节,车票并不紧张,开车之前去都能够买到票,但大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张车票攥到手心里。她只有攥住车票了,才像获得了某种保证。
  车票很顺利就买到了。大嫂没回租房,而是乘车朝城南奔去。
  十五公里外的一座监狱里,关押着胡贵和她以前的几个工友。
  监狱在一个乡镇上,规模很小,大门正对着镇子狭长而繁忙的独街。大嫂在一家四川乐山人开的卤肉摊上称了两斤猪头肉,就朝监狱走去。走出几步,大嫂想,那么几个人,两斤肉哪里够呢,又倒回去,添了一只很有名的“乐山甜皮鸭”。这东西十四块钱一斤,大嫂自己从没尝过,加上她早就饿了,当摊主那双肥胖而油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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