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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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痛,只是这两种痛却是无法抵消取代的,都得一一痛过。
元元悄悄去医院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经历过这样巨大的刺激之后,暂时失去记忆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恢复记忆就是痊愈的一个迹象。
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元把饭菜都摆上了桌,一边拔筷子,一边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妈妈做的菜比街上买的好吃多了。”
何淳安很久没有说话。元元转过身来,发现父亲的人中上流着一条清鼻涕,目光死死地盯在墙上,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来。
“工作证。”后来何淳安喃喃地说。
“什么工作证?”元元不解。
“上面的那张照片,你拿了,放大,挂墙上。”
元元这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天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一颗心方稍稍地落到了些实处。
办完母亲的丧事,元元要带父亲去广州住一阵子,也算是换个环境,散散心的意思。何淳安执意不肯,说你妈回来找不着人呢。元元说妈现在是灰是烟,你到哪里她就跟你去哪里。那原本是一句劝解的话,老头听了,却像是受了惊骇,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了半天,连饭也不肯吃了。元元无奈,只好说要不你跟田田去加拿大住几个月,反正你听得懂英文。老头连连摇头,说她拖了我这么个老油瓶在身边,更没有人敢娶她了。
请保姆的事就这样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何淳安在家务事上基本算是个低能儿。从买菜做饭到洗衣扫地,从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李延安一手包办的,何淳安甚至连银行密码都懒得去记。李延安骤然一撒手,现在何淳安连洗衣机都不知怎么使,烧茶坐水也得从头学起。
可是何淳安坚决不同意请保姆,说家里来个生人不习惯也不安全。其实真正的理由何淳安却没有告诉儿子。妻子是因为一群莫须有的女人而死的。自己虽然是清白的,可是再大的清白在妻子的刚烈里走过了一遭,就像一张搓揉过的纸;多少就有了印记。印记的存留,只在一念之差。而洗刷这个印记的过程,可能就是他的余生了。他行在街上,前胸背后似乎都贴满了芒刺般的眼光。在这样的眼光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享受另外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带给他的安逸。六十六岁的退休教授何淳安,已经被这样一个突兀的人生变故吓破了胆了。
元元一转眼就在父亲身边呆了一个来月。广州的公司来了最后通牒,说再不回来上班就要另请人顶替他了。何淳安就催儿子走,说你管得了我一时,还能管得了我一世?我终究得学会自己生活的。元元临行前,去超市买了一冰箱的面包饺子速食面,不厌其烦地教父亲如何烧水煮食。又给父亲系里要好的同事学生一一打了电话,让时时关照父亲。谁知刚回广州三天,就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父亲将一锅开水打翻在地上,烫伤了脚,住进了医院。元元再也抽不出假期了,只好星夜打电话给远在多伦多的妹妹田田,让她火速回来一趟。
诚聘家庭助理,照顾一位知识老人。精通家务,有耐心,初中以上文化水平。月薪绝对高出市价。其他优惠面议。
田田一到家,就起草了一则聘人广告。吸取了元元前次的教训,田田这次采用的是强硬高压手段,何淳安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广告就在晨报和晚报上白纸黑字地登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里,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电话。有几个在电话上听起来就不是那块料的,田田面也不见就给拒了。剩下的几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等约来了一见,竟没有一个看上去略微顺眼些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进门先把家电厨厕设备都巡视了一遍,才肯坐下来说话。每送走一个,田田的眉心就多了个结子。到后来沮丧之极,忍不住感叹善良淳朴的中国劳动妇女都到哪里去了,夜总会招人,来的也不过如此。
何淳安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冷笑:“祥林嫂出国了,四凤经商了,陈白露倒还是有,只是你老爸敢要吗?”
田田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电话就渐渐稀少了。
田田正打算调整战略目标,朝钟点工的方向转移,有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找“何老师”。正逢何淳安到医院换药去了,田田以为是爸爸的学生,就问人家要名字电话号码。那人顿了顿,才说自己叫赵春枝,没有电话,是借了公用电话打的,就想问问何老师家里找着人了吗?田田这才明白又是一个找工作的。这么多个人里头,也只有这个女人管父亲叫何老师,田田心里便有了一丝好感。
就问女人是哪里人,女人说是温州藻溪乡人。田田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老家就在浙南那一带。虽然父亲离家五十多年了,老家也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可父亲这几年老了,话语里常有些怀乡的意思。田田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好彩头呢,就笑,说只听见你们温州人到处找保姆的,哪还有温州人出来给人做保姆的?女人也笑了,说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呗。女人的笑声哑哑的,有几分认命的无奈,也有几分不认命的刚倔,田田的心不由得动了一动,当下就决定约女人见面。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没把女人约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田田约了这个叫赵春枝的女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女人准时到了,点了一杯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渐渐地浅了下去,却死活不肯再添。女人出乎,意料的瘦弱纤细,剪了一头齐齐的短发,穿了一件洗了很多水-的浅蓝衬衫,一条同样洗了很多水的深蓝裤子,虽是旧了,却异常的干净平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黑白照片里的女学生。女人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汗,头发在额上湿成一个个小卷——田田猜测女人大概没舍得坐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就大致问了问女人的情况。
女人三十八岁,念过高中,离了婚,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女人在京城做了四年的保姆,前一个东家刚去世,正在找新东家。
“为什么离的婚?”
田田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可是田田知道她给的工资让女人没法拒绝,所以她把目光定定地放在女人脸上,神情自若地问了这个问题。
“不学好。”女人说。
“怎么个不学好?”
女人低了头,掏出一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半晌,才轻轻地说:“大姐你该操心的事很多,我那点事,不值得你操心。”
女人回答得不卑不亢,田田却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要求,什么样的老人她都伺候得了。
于是田田就领着女人往家去见父亲。其实这时田田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留下这个女人,父亲的过目如同英国女王在国家文件上的签名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
田田将女人带进家,对父亲说:“这是赵春枝。春枝先前工作过的那家,也是老师。”
父亲正在剪指甲。父亲的老花镜度数浅了,父亲剪起指甲来就有些吃力。父亲把手伸得远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子在眼镜底下蹙成一个皱纹深刻的肉团。父亲看了一眼女人,便又低了头,继续修剪指甲,指甲剪在静默中哔哔剥剥地响得闹心。
“把剪子给我。”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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