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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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息的,也就默许了。
建平在部队里呆了几年,提了几级干,提到一个坎上,就上不去了。年限一到,提不上去的,就要转业。建平就转业来到了温州城里,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了一名行政干部。回乡和春枝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晓藻。一个小家庭,分在两处住。建平住温州城里,周末年假回藻溪。春枝常年住在藻溪,照顾娘家婆家女儿三头。建平在温州城里坐了几年办公室,看着周遭的人变戏法似的发着财,不甘心满世界的精彩就这样五色生辉地绕着自己流走了,便辞职回到藻溪,办了个小工厂,专做教学用品——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
刚开始时,不过一间瓦房,三五个兵丁。说是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作坊。建平管产品研制经销,春枝管账,建平的两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弟媳妇,便是企业的全体员工。建平在部队里就广结人缘,全国各地都有战友帮忙建立代销点。研制出来的产品新巧,价格合理,销路很快畅通起来。春枝还没来得及学完速成会计课程,建平公司的账号,就已经大到春枝无法处理的地步了。于是建平专门雇了一个财会班子,打发春枝回家,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少奶奶。厂房几经扩建之后,公司的总部定在了上海。建平就在上海藻溪两地,过起了飞来飞去的繁忙生活。
建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建平和寻常人眼中的乡镇企业家很有些不同。首先建平不像那些人那样满身花花肠子,建平平日不爱喝酒应酬,也极少去歌厅酒吧桑那吧之类的地方。得了空闲,就带着女儿晓藻坐在藻溪边上钓鱼。是姜太公的钓法,有一搭无一搭的。即使钓着了,也扔回溪里放生去。
建平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对老婆的好。建平一年在外边的时候多,怕春枝在家闷,便购买了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光盘,一包一包地寄回家给春枝看。建平寄的不是街头小摊上随便一挑,看两下就卡壳,字幕模糊颜色含混的冒牌货。建平挑的片子都是经过秘书小姐推荐的;而且是那种贴了防伪商标的正版片。春枝的四季衣装,也都是建平从广州深圳香港等地亲自选购的。若看上了款式,就能买上一打不同颜色的,让春枝可着心情挑着穿。春枝穿了这样新潮的衣服走在藻溪的路上,总觉得胸前背后到处是眼,便脱了,依旧挂在衣柜里,只等建平回家时,才穿了给建平看。建平在家的日子,除了探访两头的老人,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陪春枝。有人甚至亲眼看见了建平坐在板凳上给春枝洗脚,春枝双脚在建平怀里乱踹,蹬得一地是水的情景。
建平给两边的老人都雇了保姆。多年照顾娘家婆家的担子,终于从春枝肩上卸了下来。藻溪人都说春枝是有后福的人,为廖家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总算熬出了头。当然这是藻溪人当着春枝和春枝妈的面说的。春枝母女不在场的时候,藻溪人的话就没有这么顺耳了,幸亏春枝听不见。春枝本是劳碌之人,突然闲了下来,便觉得多出了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日日思想着打发日子的方法。
有一年端午节,建平在上海加班没有回藻溪。春枝的一个中学同学的丈夫是开长途汽车的,那人就拉着春枝坐了丈夫的车去苏州无锡玩了一趟。回家的路上,春枝突然心血来潮,改坐了火车去上海看建平。到了上海站给建平打电话,建平没在公司,手机也没开。春枝就自己找去了建平长期租用的宾馆房间,等着建平回来。左等右等,等得天大黑了,才隐隐听见门外有建平的声音。开了门,却见建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拐进了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建平不是一个人,建平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春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建平已经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地上,春枝一眼就看见了篮子里是一个婴孩。那孩子一脸皱褶,肤色黑红,丑若田鼠,看上去至多一两个月的样子。女人弯下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女人很年轻,面皮白净光滑,一头黑发如泼墨,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卡子松松地绾起,漏了几根发丝,从额上一路垂挂到脖子里,却是春枝没有见过的那种随意。女人个子很高,腿仿佛直接长在了腰上。穿了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薄毛衣,领口开得极低,女人弯腰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乳沟。女人虽然刚刚生产过,腰身却依旧紧瘦,只是胸乳极是饱满,呼之欲出。女人抱孩子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孩子一下子就醒了,狂哭起来。女人抱着孩子来回晃动着,幅度很大,胸前的那两坨东西心惊肉跳地颤着,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建平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给女人擦脸上的汗。擦着擦着,手就探进了女人的领口。女人的身子随着男人的手指扭来扭去,嘴里骂着廖建平你作死呀,眼里却是盈盈的笑意。
春枝软软地靠在门边,恍惚间觉得建平的手指,正丝丝痒痒地抚在自己的胸前。建平多少年没有这副样子了呢?春枝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启程的时候,日是圆的,月是圆的,路程长长的才开了一个头。才过了两天,那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突然间一起轰然坠地,世间是一片不分日月的黑暗。她的路,突然就走到了尽头。
“建平,你,你好……”
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墙壁之间飘过来舞过去。那声音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唇,与她毫无关联地落在空中。突然,建平手里的毛巾落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巨响,地球停止了转动,万籁俱寂。
建平的脸在变换了多种颜色之后,渐渐固定在红与青之间。倒是那个女人比较镇定,拿手臂撞了撞建平,说人家春枝大老远的来看你,要不,你们去那屋聊聊?建平这才醒悟过来,拉着春枝就往他自己的那个房间走去。春枝恍恍惚惚地跟着建平进了屋;坐下了,建平端了杯水过来,问春枝你,你渴了吧?那口气里有失措的殷勤,负疚的客气,却只是无比的陌生。春枝听着,就明白她已是他生活中的客人了。原本存了许多话要问,到了这时,突然悲从中来,便一把摔了杯子,夺门而去。
春枝回到藻溪;就提出离婚。婆家不肯。七十多岁的瘫婆婆让人背着到了赵家,流着眼泪喊皇天,建平这小人咋就生出了六指呢。又拉着春枝的手,说建平和那个女人,都是各有目的的。一个要钱,一个要儿子。春枝你做了绝育手术,不能再生了,建平偌大一份家产,没有儿子,将来传给谁呢?咱们乡下人,再有钱了想的也是乡下人的想法。建平不过是想有个后继的意思。建平和你,才叫真正的结发夫妻呢。这个年头,有钱人包二奶的有的是,建平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谁也动不了你正宫娘娘的地位。
春枝听了这话,方明白婆婆一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实情的,却把自己蒙在了鼓里。想起这些年风里雨里伺候婆婆的情景,到头来终究还是血浓于水,心里越发悲哀起来,离婚的信念反而越发坚定了。
春枝自己的娘,自然大骂建平没有良心——当初要做绝育手术,原本也是建平的意思,有了钱,就变了想法。可是骂完了,气也生过了,回过头来还是劝春枝慎重考虑。娘说只要建平改了,和那个女的断了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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