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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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阴道失去了枝叶的遮掩,突然就显得开阔笔直起来。一眼望到头,只有一对衣装整洁的老夫妻,牵了一条狗,在慢慢地散步。田田的脚步声很轻,狗却听见了,警醒地竖着耳朵,吠了起来。树林瞬间活了,宁静嘤嗡地散落了一地。
  田田原本只是想找一张凳子坐一坐的,却没想到走了很远的路,依旧没有找到凳子,手里的纸箱却渐渐地沉了起来。就找了一块干地,把纸箱搁下,自己坐在了上面。
  明天写一份履历,找几家职业介绍所发一发。上一次写履历是四年前的事了,内容早就过时了。推荐人找谁呢?决不找部门经理。自己一直是他手下的干将,替他开发了多少客户,在总部争得了多少风光体面。结果她却成为他手下第一个走的人。那句成语是什么来着?狡兔死,猎犬烹。可是谁是兔谁是犬呢?他递给她那张解雇通知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看她——不信他心里没有愧疚,看这点愧疚能走多远。说不定,他会给她介绍另一家银行——他在银行界做了很久了,熟人大约总有几个的,换一行还得从头适应。要不,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也不全怨他,总部要裁员,名额派下来,总得落到某个人头上。听说右派也是这么评出来的。
  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阴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阴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旧事旧人——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摸黑开了抽屉,窻窻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亲的保姆,父亲的部分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一个年轻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嗫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窻窻寉寉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其实略微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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