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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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吧。他能不贱吗?”
田田恼羞成怒,抓起椅子上的衬衫,追着秦阳满屋打。秦阳躲不过,只好逃进了厕所,锁上了门,依旧笑得抖抖的。
“咱俩的名字才是地造天合呢,你是田,我是阳,田得靠着太阳,才能万物生长。”
田田怔了一怔,半晌,才隔着门,冷冷一笑。
“可惜我的田不是你要的那个田。你打个电话给你的中学语文老师,问问他何田田的田是田的意思吗?”
何淳安那边安然无事地过了三四个月。到了旧历年底,田田突然收到了颜华寄来的一张电子贺年卡。贺年卡只是一个包装,信的真正内容却和贺年没有太大的关联。
颜华是来报急的。
何教授和保姆吵了一大架,把熬汤的砂锅都砸碎了,保姆拿了行李就回老家去了。何教授气得牙床暴肿,连稀饭都喝不下去,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眼看要过春节了,元元带着公司的一拨人马在德国培训,家里一样年货都没有置办。这是师母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何教授实在是有些可怜。
田田看了信,头轰地一炸,就炸了一地的碎片,思绪乱得无法捡拾。秦阳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劝她回去一趟。田田听了就急眼,说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呢,飞一趟中国就跟下一趟楼似的。秦阳笑了笑,说:“谁让他是你爹呢。”田田连连摇头,说不回去不回去,大不了再托人找个保姆嘛。这个价码,雇个人工智能机器人都够了。赵春枝以为她是谁?乡下人在城里,磨去一千层皮,骨里肉里还是老乡。秦阳又笑,说你连人家为什么吵嘴都没问清楚,就先骂了个狗血喷头的,说不定还是你爹没道理呢。田田呸了一口,说老板永远有理,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说完就扯过一条被单蒙了头,直挺挺地往沙发上一躺。床单底下先是翻来覆去地贴着饼子,过了一会儿,身子才渐渐地平软了下去。
秦阳以为田田睡着了,就自己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脖子上痒痒的,伸手一摸,原来是田田近近地站在身后。田田说要不我还是回去一趟吧,年底了,也不知有没有机票。秦阳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大小姐,都给你打听过了,只有大韩航空公司还有一个座位,明天晚上的。要在西海岸停,还要在汉城停。等你转来转去到了家,就是小年夜了。明天一上班,就找老板请假,耸人听闻一点,就说你爸中风,瘫痪,病危。”
田田不说话,却将两手环过去,从背后搂住了秦阳。
田田的飞机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在汉城停留了一天。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了。走出机场,街上很是冷清。过了十几分钟,才来了一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司机,慢吞吞地帮着田田把行李卸进车厢。车剪破一街空旷,驶进清冷的夜风里。司机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一路沉默地抽着烟。烟很呛,田田低低地咳嗽起来,却隐忍了,只专心致志地读着公路两边的广告牌。虽然只隔了几个月的时间,广告牌显而易见已经换过了一茬,上面的内容对田田来说已经有了几分生疏。虽然看懂了每一个字,却没有完全看懂那些字和字中间的连接挑逗和暗示。在熟悉的街景里,田田突然感到了一丝外乡客似的陌生。
突然间,嗖的一声,天上蹿起了一束烟花。烟花是淡紫色的,先是极高极孤独的一根,然后渐渐地蓬松肥胖起来,如一把撑开在夜幕里的伞,然后又如细雨丝似的缓缓落下,带着咝咝的声响消陨在地上。司机沉沉地骂了一句“找死呀,不让放的”。田田仰着脖子等待着第二束,第三束,可是它们却始终没有到来。夜空虽然还是黑暗,却因有过了短暂的浮华痕迹,这黑暗便也与先前的黑暗有了些不同。已经五六年不曾在家过年了,田田暗自感叹难道这就是北京的除夕了吗?
出租车在家门口停下,田田付了钱,司机打开后盖取了行李,却没有走的意思,只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田田突然明白了过来,就打开皮包掏出一张票子,塞进司机的袖笼里。司机伸出两根手指,将票子夹出来,对着路灯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上面的绿颜色,就嘿嘿一笑收了起来,说这年头美元也疲软了,比不得从前了,大姐你新年慢慢地吉祥吧——方慢吞吞地开走了。
田田拖着箱子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每一层楼道里都流淌着从门缝里溢出的喧闹,一式一样的鼓点,一式一样的旋律,一式一样的经过无数次操练的字正腔圆。田田一下子听出了那是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到了自己家门口,却是静静的,并无电视的声响。放下箱子,将一口气喘匀了,才去揿门铃。刚揿了一下,门就开了,父亲仿佛是靠在门上等候着她似的。
父亲从门里软软地走出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中式对襟丝棉袄,前襟印着星星点点的菜汁油迹。衣是新的,很是厚实,腋下和胳膊拐弯处绽出条条肥粗的皱纹。在这样厚重的冬衣里,父亲依然看上去很冷,人中上流着一条半干未干的鼻涕,身子抖抖的仿佛憋了一泡找不着去处的急尿。脸肿了半边,鼻孔四周烧着一串燎泡,嘴唇颤颤的,半天才扯出一句小田你,你回来了。田田没想到一向整洁利索的父亲一下子就这样落魄了,心里一酸,嗓子就喑哑了。
屋里四下清冷,只有电视机上那两张印了些洋文的贺年卡;才是这一片灰暗里的唯一颜色——那还是自己和元元分别从加拿大和德国邮寄过来的。田田呵呵地清了清嗓子,说爸我带你出去吃饭吧,我也饿了。父亲摇了摇头,说你可真是洋鬼子了,怎么不知道这是大年夜,除了宾馆大饭店,谁都关门了。田田说那我们就去宾馆吃饭,豁出去大出血一次。父亲说宾馆早一个月就订完位置了,轮不着你我这样的百姓。说着就去开了冰箱,端出一个大海碗来,说昨天就煨了排骨汤等你的,你没来。咱们不如吃排骨面,再加一点白菜,热腾腾的,也是好吃的。
父亲就开火,放水,下面,热汤。依旧有些笨拙,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不知所措了。田田便知道这几个月里;父亲已经经过了许多的事。忍不住冷冷一笑,说这个赵春枝,倒是把你给培训出来了。花钱雇的是保姆,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教练。
父亲的筷子一滑,一根面条落进了炉圈,嗤的一声,燃起细细一股青焰,屋里就有了一丝经久不散的焦味。“她有她的想法,她说她到咱家是救急不救穷——她教我学会自己生活,总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怎么会说走就走?这份工资,你让她来雇我吧,连我都想当保姆了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想走,是我把她赶走的。
“她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当地的学校质量差,她想把女儿转到北京上高中。她提出和女儿一起搬到家里来住。”
“当然不能答应。你答应了她女儿,下次说不定又来个男朋友,你又不开旅馆客栈。她是算计好了你这个有房有钱的老头呢。”田田忿忿地说。
父亲微微一笑,半晌才说:“我的女儿,当然是和我一样刻薄的——那天我就是这么骂她的。后来元元从德国打电话过来,也是这么骂她的。”
两人无言,在别家的热闹声中默默地吃着晚饭。面很烫,热气氤氲,额角上都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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