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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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父亲把女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次,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乡音。父亲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女人。父亲的目光穿过女人,穿过女人身后的墙壁,遥遥地散落在半空中。父亲的眼中,就有了些水汽。
女人趁着空当,拿过父亲手中的指甲剪,帮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起先有些扭捏,可是女人神情凛凛,把父亲的扭捏瞬间碾灭在萌芽状态。女人正着剪,反着修,先左手,再右手。父亲的十根手指在女人粗粝的掌心走过一遭,如同抛了一次光,就有些平整光洁起来。田田坐在边上看着,眼皮渐渐黏耷起来。走失了多日的睡意,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骤然回归,方明白自己的担子大约是可以卸下一些了。
“春枝你今天就住下,剩下的行李我明天找人帮你取回来。”田田吩咐女人。
“谁答应的?我说过家里不住生人。”何淳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拂开女人,指甲剪咚地掉在茶几的铁角上,溅起一片嘤嗡。
女人怔了一怔,不语,却弯下腰来捡剪子。
“熟人也是生人过来的嘛。春枝是同乡,总比完全不知根底的人好。”田田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劝着父亲。
“她白天可以来帮忙,晚上自己找地方住。这是我开的条件,她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走。”何淳安脸朝着田田,话却是对春枝说的。
春枝拿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去。“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
田田追出去,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走路的时候脚紧紧地贴着路边,身上的布衫在风里一鼓一颤的,如同没能飞起来的鹞子。田田跑了半条街才追上了,气喘嘘嘘地对女人说:“学校的宿舍,我给你找一间。两三个人一起住,明天就来,行不?”
女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姐,如今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女儿。”
田田也叹了一口气,说:“你比我大,别大姐大姐的,叫名字就好。人老了,就是孩子,只能哄着些。你这脾气,能行吗?”
女人说:“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称呼的,改不过来。大姐你书读得比我多,外边的事也懂得多,可我见过的老人却比你多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不该哄。”
田田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就不吭声了,一路送女人去了汽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后一班车还没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就斜靠在站台柱子上等。红云沉尽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点过去,从街头亮到街尾,像一串藏过了年代的老珠子,黄黄地坠在街市的胸脯上。归家的鸽子低低地飞过,暮色里到处是翅膀的划痕。
“大姐,你孩子多大了?”女人问。
田田摇头,说没孩子也没老公——离了。
“为什么离的?”
田田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学好。”
两人的眼睛对上了,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一路乱颤着,使得女人的表情瞬间里清朗生动起来。
车终于来了。女人上去了,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从窗缝里钻出头来,说:“何老师我来管,大姐你安心回去,再找一个合适的。”
田田两眼热了一热,搜肠刮肚,想跟女人说一句略微亲近些的话,话没出口,车就启动了。女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一街的轻尘里。
这时田田提包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是秦阳。
“找着合适的人了?”
隔着一汪大洋,秦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田算了算时差,这会儿正是多伦多的凌晨。秦阳午夜才下班,到这时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田田就问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秦阳笑了笑,说小姐我压根还没上床,拨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线路都不通。田田说你就不会明天再打吗?秦阳说你是想让我一夜不睡呢,还是两夜?田田吃吃地笑了起来——秦阳总是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尖子上。
“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老实。也只有这一个,是我爸点了头的。”
“老头子,情绪还好吗?”
“好得了吗?整天对着那张照片……”田田说了半截,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这几天一直在忙父亲的事,倒没有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母亲。此刻关于母亲的记忆突然混混杂杂地涌了上来,按捺不住地堆挤在喉咙和鼻腔中间的那个狭窄空间里。眼泪被夜风瞬间吹干了,可是眼泪爬过的痕迹却久久地刺痒着。
“秦阳,我没,没有娘了。”
那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后来秦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田田,你总还是有我的。
在多伦多田田的朋友圈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秦阳这个名字。可是你若说起田田的“后备役”,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连田田自己,也不十分忌讳。确切地说,“后备役”这个名词,其实最早还是田田自己发明的。那天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认是男朋友,后来逼得紧了,才说是后备役——若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着落,再考虑嫁给他。当时美国正在伊拉克开战,报纸电视电台上到处是军事用语。田田随口抓了一句来用,没想到用得如此到位,后来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当这个称呼在朋友圈子里流传过好几圈,又重新流回到田田耳边的时候,田田觉得有些陌生走味了。仿佛她泼出去的原是一杯水,过些时候流回来的,却成了一碗茶。茶原是从水来的,可茶却又不完全是水。
秦阳是田田办公楼旁边兰家咖啡馆的侍应生。田田午休时去那里喝咖啡,听秦阳和顾客讲了两三句瘪脚英文,就听出是同胞,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和秦阳讲起了、中文。田田是一个人过日子,秦阳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尤其在多伦多这样冬季无比寒冷漫长的都市里。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来规划填补那些空闲出来的时间。秦阳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午夜,做两天歇一天,而田田是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遇到秦阳上班的日子,两人就趁午休的时候在咖啡馆里见面,田田特意把午休安排到下午两点咖啡馆生意清闲一些的时候。在秦阳不上班的日子里,秦阳就在唐人街买好了菜,等着田田回家一起做饭吃——两人是极少到外边餐馆吃饭的。田田是个年薪七万的白领丽人,而秦阳的收入却接近于最低工资线。最初田田提出来回家做饭吃,是为了不让秦阳窘迫。到后来成了习惯,却发现在家吃饭有诸多的好处,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吃了。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喝酒,而不用考虑酒后驾车。
秦阳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等菜上了桌,两人跟前各摆了一只酒杯,就开始轻斟浅饮。秦阳从不沾啤酒葡萄酒,只喝白酒,而且是唐人街超市里走私进口的最便宜的北京二锅头。田田渐渐也跟着喝起了白酒,不知不觉间,田田发现自己有了酒量。两人喝得很慢,一杯酒能喝上大半个夜晚。酒是一滴一滴地滚落到肚肠里的,那样的喝法只够溅起颧上一两片惊心动魄的潮红,却是不能掀动心里的大风大浪的。两人喝到身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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