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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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俯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象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鞋,摸到了脚指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消耗——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痛。秦阳找到了箱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头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象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靠这句话支撑了很久,却没有支撑到底,就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后来她被一道炫目的白光刺醒,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传过来。“给她戴上眼罩。”白光消失了,白光的记忆却如刀刃久久地搁在她的视网膜上,锋利,鲜明,一碰就是伤痕。她听见了街音。她听见泥水在车轮的碾压之下溅落的声音,她听见商店橱窗里的风铃轻轻震颤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争吵声,她听见橡皮手套相互摩擦针筒跌落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呢?”她扯住了护士的衣袖,喑哑地问。
  “他在另外一辆救护车上,平安。”
  “告诉他,请他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他知道。”
  田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田田和秦阳于四月五日举行了婚礼。
  选择在这一天结婚,是因为正好是周六,而且他俩合开的咖啡店要在两个星期之后开张——开张之后他们就不会有时间结婚了。
  婚礼是在田田一位好朋友家后院的玻璃暖房里举行的。邀请了一位法官到场,签字证婚,然后一行人去一个自助餐厅吃了一顿饭,就算礼成。
  秦阳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扎了一条橘红色的领带。衣服很合身,领带的颜色却有些跳——是田田坚持的。这条领带是那日田田在电梯间里小解时应急用过的,秦阳原本是要扔了的,田田却拿去干洗了,说是留个纪念。众人见秦阳穿戴齐整的样子有点怪,都暗笑,说后备役转正规军的时候,大约都是这个样子。
  田田婚礼上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裙裾都镶了些花边,不像新娘,倒更像是伴娘。秦阳问田田为什么不选一件白色的衣裙呢?田田说脸黑的人穿白的不好看,反差太厉害。田田没有说出来的那半截话,秦阳大约是猜不到的。田田银行的同事,曾经告诉过她,二婚的女人居多不穿白——毕竟是失过清白了。
  晚宴完毕,送走客人,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田田突然想起今天原来是清明。就推了推秦阳,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娶亲?这是奠祭死人的日子。秦阳酒上了脸,笑起来一嘴牙龈:“咱俩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那日两人困在电梯里,只以为是楼里的电梯坏了,却不知外边的世界正在经历数十年未遇的灾祸。从北卡州到纽约州再到加拿大东部,电力网全线瘫痪了三四天。有人说是设备陈旧,有人说是黑客破坏,也有人说是本·拉登恐怖组织的所为。当田田和秦阳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来回浮游的时候,那个叫多伦多的都市正如一只断失了羽翼的大鹏,骤然跌落在自己筑就的牢笼里。困顿,烦躁,完全失去理性,随时进入疯狂状态。街边停着无数辆因无法加油而瘫痪的汽车,商店里充斥着臭味四溢的变质食品。手机连通网在勉强应付了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陷入全线的忙音。医院急诊室的过道里,坐满了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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