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字体: 【大 中 小】
汗。田田看见父亲渐渐地嘴大眼小起来,便知道早已过了他平素上床的时间了。就说爸您放心,等过完了节,我们马上去登广告,也可以直接去保姆市场,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比她好的。
父亲洗了把脸,就上了床。田田收拾了碗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伦多和北京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边是子夜,那边却是正午。田田虽然在旅途中丢失整整一夜的睡眠,精神却极是清醒。刚想打开电视,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在扔酒瓶子,玻璃的碎裂声夹杂着狂呼声和字句不明的歌声一浪一浪地扑打着窗户,才明白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个敲钟的时辰。
这时候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几乎吓了田田一跳。拿起话筒来,那头就断了。三番五次之后,才接通了,线路却极是嘈杂。一个男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带着隔洋的迟缓和模糊。半天田田才听清那头问的是新年礼物试过了吗?田田说什么礼物?那头说打开你的手提包。田田拿过提包,里里外外地找过了,都没有。那头又说是左侧的那个暗兜,你从来不用的。田田摸过去,果真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枚戒指。细细的银圈,正中镶了一块宝蓝色的石头。银是暗暗淡淡的那种银,蓝也是暗暗淡淡的那种蓝,乍看甚是灰旧,仿佛已在岁月里走过了几遭。再看几眼,便慢慢显出些古朴含蓄的意思来,与市场上那些闪烁之物就有了区分。田田很是喜欢,拿出来套在指头上,左看右看,手也仿佛有了历史,顿时丰润厚重起来。
戴在哪只手上?
左手。
哪个指头?
田田的嘴巴张了一张,突然醒悟了过来,就把那尚未出口的回答吞咽了回去。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一声叹息如轻风抚过,田田的耳垂微微地热了一热。
“田田我知道我在一厢情愿呢。挑吧,挑吧,你再慢慢地挑吧,说不定就挑着个比我好的。”
田田想了一万句撇清辩白的话,那些话还没浮到舌尖,她就觉出了它们的虚假。到末了,纵有了那一万句话垫着底,她竟然找不出一句可回的话,只哑哑地说了句秦阳你好好过年吧,就挂了。
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旅途的疲倦渐渐地从脚底浮上来,浮上了眼皮。却又不想上床,就在沙发上坐了,撩起一角窗帘,靠在窗台上看夜景。夜到这一刻,才真正地有些像夜了。月色照得满街的树枝臃肿肥胖,仿佛挂满了霜雪。风刮过,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如折了翼的鸟雀,低矮地蹒跚行走。守夜的人都困了,窗口的灯一盏一盏地灭去,满街都是狂欢过后的清冷。这个一年里的夜中夜,她还没来得及守,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这一年里,她遭遇了多少事呢?母亲的死,自己的病,父亲的麻烦。每一样事情来了,她都得拿出肩膀来扛。其实,她也不都是自己扛的,秦阳替她扛了一半。她使唤起秦阳的肩膀来,如同是自己的肩膀那样的随意。在这个晚上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暂时借了他的肩膀给她而已,有朝一日他会抽走他的肩膀,给另一个愿意戴他戒指的女人使用。
这个想法让田田吃了一惊。她发觉自己其实真是有些在乎秦阳的。只是不知道这样一点的在乎,值不值得她放上一生一世的价码——她明白她不可能无限期地免费使用他的肩膀。失却他的肩膀是一种沉重,拥有他的肩膀是另外一种沉重。两样的沉重,不知道她能扛得动哪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咕地笑了一声。田田以为是父亲,回头一看,父亲屋的门紧关着,黑着灯。心里一惊,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就默默地叫了一声妈——你的难处,我们原本是不知晓的。若知晓了,怎么会让你这样走了呢?既走了,你就安心吧,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你那儿聚会的,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田田的话还没说完,屋里又是咕的一声。这会儿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田田感到了另一个身子贴近过来的温软分量,鼻子里传来一丝极清极淡若有若无的紫丁香味——紫丁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一样花。田田的身体仿佛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想伸出手来抓住那一缕温软,死死地坠上自己的重量;另一半却想关闭所有的触觉神经,来死命抵挡那分温软的侵袭。田田成了拔河比赛中的那个绳结,被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拉过来,扯过去,浑身如遭了魔法似的完全动弹不得。一时大汗淋漓,就使劲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住了墙上圈在黑框中的母亲。母亲被半明不暗的灯光磨蚀得失去了棱角,岁月的痕迹藏在阴影之下,容颜竟有了几分安然柔恬。田田的焦虑在母亲清明的眸子里走过了一遭,如灼热的烙铁落入凉水之中,渐渐就沉静了下去。
这时母亲的嘴唇微微一颤,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一缕烟云从母亲的唇上轻轻抖落,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消散。母亲说的是“你去……”母亲这句没有终结的话如同一个可以通往许多条道路的岔口,蕴含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后来尘埃落定,当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渐渐明朗清晰向现实贴近时,田田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指向。然而在当时,田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追讨着答案,一直到自己惊醒,方知道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睛,父亲披衣站在沙发跟前,问小田你怎么了?哼成这个样子,吓我一跳。田田掏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半晌,才喃喃地说,没什么,做了个怪梦。父亲也没问是什么梦,却在田田身边坐下了,一杯茶在两只手里换过来换过去,却没有走的意思。后来,才迟迟疑疑地说:
“要不小田你过完年去一趟浙南找春枝?那天是我太急了,把话说绝了。”
“不绝怎么办?你答应她们搬过来住?”
“其实,她也是讲道理的人。她说搬过来就好省下在外边租房的钱,再减一半的工资,两项加起来,也算是抵女儿在这里的费用。”
田田一路听,一路冷笑,终于忍无可忍:“老爸,你究竟是老实还是愚蠢?你就没看出她在利用你?”父亲没有生气,却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绒衣上的线头。“小田我想过了,若有人利用我,总好过我完全无用。我这样的老朽,除了她,还能对多少人有用呢?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有体会了。”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静,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木然。田田愣了一愣,才按捺下性子,细声细气地说:“过了年,我们再去找一个,背景简单一些,没这么多妖蛾子的。你放心,找不到我就不走。”
父亲的回答也是耐着性子,细声细气的。
“我习惯了春枝,不想找别人了。”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赛克。马赛克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个沉重的
[1] [2] [3] [4] [5] [6] [7] [8] [9] [11] [12] [13] [14] [15]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