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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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撇清自己,也不敢和女学生单独相处了,更不敢邀请女同事女同学到家里来坐。上帝跟何淳安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上帝打开了何淳安的眼界,让他看到了大干世界的诸般可能性,可是在那个无限广袤的天地里,他可以拥有的,反而是一扇比从前更加狭窄了的窗口。
李延安的视线,已经被沙粒蒙蔽。李延安的灯,也渐渐地昏暗起来,她走失在多年走惯了的路上。开始时,何淳安不停地帮助妻子刷洗着那些沙粒,到后来,何淳安发现他刷洗得越努力,沙粒堆积得越快。
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李延安终于走进了万劫不复的阴暗之中。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没有人可以照亮她的路。即使是儿女,即使是丈夫,也只能看着她孤独地一步一步地渐行渐远。
何田田回到多伦多之后,关于保姆赵春枝在父亲身边的表现,她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不同版本的报告。
第一个报告来自父亲的学生颜华。
李延安的自杀事件像一块石头,在外文系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砸了一个大洞。洞很快平复了,涟漪却持续了很久。流言如树梢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顺着门缝墙缝窗棂格缝溜进来,悄无痕迹地爬到饭桌床头,又带着积攒的灰尘,越滚越大地爬入邻家。何淳安的女学生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自己是那些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中的一段花边。而颜华,更知道自己是师母口中的那个“眼花儿”,是所有花边传闻中镶在最明处的那段花边。也明白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所以很是敛声收气了一阵子。过了些时日,待流言略微安静了些,颜华难免不想起从前导师对自己的种种关照,便忍不住去了何教授家里探望。
颜华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六,早上十点左右。她挑了这个时候,是因为何教授应该锻炼完了身体,正是读书看报的时候。颜华抱了一束白色的菊花走过层层楼梯,每一层过道上都有好奇的眼睛。当她最终敲响何淳安教授的门时,她的背已经被重重叠叠的目光压出了汗。
来开门的是赵春枝。
那天赵春枝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浅米色的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丝巾。虽都是旧衣物,却洗熨得极是干净平整,看上去不像是保姆,倒像是在别人家里作客的女眷。颜华微微吃了一惊,就问何教授在吗?赵春枝点点头,引着颜华进了屋。颜华走过客厅,一眼就看见何淳安卷着衣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衣服。板凳很矮,何淳安的个子高,坐下去,就把凳子盖没了,仿佛坐到了地上。何淳安在笨拙地搓着一件衬衫,搓衣板在他的膝盖之间滑来滑去,脑勺上有一绺没有梳理平伏的头发,顺着身体的走势来回耸动着。颜华的一句“何教授”在舌尖滚了好几个来回,吐出来时已是支离破碎了。何淳安抬起头来,意外地看见了来客,眼神渐渐地混浊了起来——自李延安出事以后,颜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自己的女学生。
何淳安擦干手,来到了客厅坐下。颜华向春枝要了一个大水杯,将菊花插上。花是满满一捧的雪白,只有花蕊是一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沾了水,立刻得了些生气,衬得一屋洁净生辉。颜华把花放在那张镶着黑框的照片下面,两人久久无语。半晌,何淳安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师母脑子清醒的时候,也常夸你。”颜华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是委屈,是伤感,也是无奈。为自己,为导师,也为师母。那一念之差中走出去的一步,竟是那样一条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沟这边和沟那边,遥遥相望,已是隔世。
何淳安看着颜华哭,却不知怎么劝,搓了搓手,就进厨房去泡茶。颜华听见厨房里杯盏叮当地响了一阵子,又听见春枝咕咕地笑:“何老师,那么大一个壶,饮驴哪?一个客人,用那个红花小壶就够了。”何淳安也笑,说骂我是驴也罢了,可不许骂我的客人。又问用哪种茶叶?春枝说二层柜子左手边那个铁罐里是茉莉花茶,招待女客正好。何淳安就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开了柜子取茶叶罐。颜华听着,只觉得这个保姆嘴有些厉害,手有些懒,听上去不像个下人,倒更像个主子。过了十来分钟,只见何淳安一人颤颤地捧了一壶茶出来,春枝并没有跟出来。何淳安把滚烫的茶壶放下了,颜华赶紧起身自己将茶斟了,先给老师,再给自己。
两人喝着茶,闲闲地说了些学校里系里的事,颜华就忍不住问何教授你怎么自己洗衣服呢?何淳安说不是自己洗,是先将领子袖口的脏处搓一搓,再放洗衣机里洗的。颜华原本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就朝厨房撇了撇嘴,放低了声音:怎么不让她洗?何淳安笑笑,说春枝在教我做家务呢,我教她学英文,两下相抵,谁也不亏。
从何家出来,颜华一路忿忿然。心想现在这世界,岂是何教授这样厚道之人应付得了的?这个保姆,本事了得,拿了钱不干活,还自学英文。两下相抵,竟有这样的抵法。恐怕何教授哪天被这个女人骗了,还得帮她数钱呢。
回到家,颜华就给远在多伦多的田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她的担忧。
其实田田平常打电话回家,也是时时问起春枝的情况的。父亲只说人不错,有灵气。如此看来,父亲是不愿意自己担心,而将实情隐瞒了。田田看了颜华的信,立刻就给父亲打了电话。连着打了几次,都是春枝接的——父亲出门去了。春枝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声气很是亲热。有了颜华的报告在先,田田就觉得那话语里藏了几分虚假和盘算。于是冷冷地交代了几句好好照顾老人之类的话,就挂了。
又给在广州的哥哥打电话。元元一听也急了,就立刻请了假,飞去了北京。
元元在家住了三天。元元给田田的反馈,和颜华的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元元说父亲现在变了,变得对家务有了兴趣。那个春枝倒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务的,只要是老头子自己能做的事,春枝就放手让老头子做。老头子做不了的事,春枝做是做了,却是要老头子在旁边看着学。田田听了忍不住冷笑,说没想到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竟把老头子给驯化了——从前你见他洗过一双筷子吗?元元就劝,说只要爸高兴,就由他去吧。你没看见老头子教她学英文那个起劲呢,撺掇着她考什么英文几级几级的。原先你不就担心爸和保姆合不来吗?他俩合得来,省你多少心呢。
田田想想也是,就把这事放下了。夜里睡不着,就捅醒了秦阳,问:“人老了怎么就这么贱呢?从前连牙膏都得让人挤妥,现在倒好。”秦阳知道田田还在想老爷子的事,就笑,说贱不贱跟老不老有什么相干呢?人要贱,什么时候都能贱。那是你妈没抓住你爸的心,怨不得别人。田田呸了一口,说你几年没刷牙了,开口怎么这么臭呀?这话说的,好像我爸和小保姆怎么着似的。秦阳依旧嘻皮笑脸的,说要没怎么着,人能这么贱吗?我这可是有亲身体会。田田伸出手来就掏秦阳的肋,秦阳怕痒,身子早笑得缩成一个球,蜷在床尾,怎么也掰不开,只有嘴巴却还是硬。
“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该先问问我,两人名字都没起好呢,一人一个安,两安相克,就不安了。这个小保姆,春什么来着?你爸名字里有一汪水,水遇着春,是个什么景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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