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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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春枝接到上海同住,这个婚就不一定要离了——这个年纪,离了一个人过,又能好到哪里去?过惯了安逸日子,难道还要从头来过苦日子吗?春枝听了,只觉得娘这些年已经被建平的钱宠坏了,想的只是日子,而不是女儿,便干脆不再与母亲商量了。
建平从上海回到藻溪,在自己父母家里住下了——春枝不让进家门。找人捎了话给春枝,说婚他是不想离的。事情虽是自己的错,可是做也做下了,这页纸翻是翻不回去的。其实也就是一道坎,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你若愿意,咱们还是跟从前那样一心一意过日子。我就在藻溪专程听你的回话,啥时回话来了啥时走。
春枝冷冷一笑,也让人捎话回去,问咋“一心一意”过日子?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过?建平说人家从来没有非分的想法,是你容不得她。春枝听了这话,彻心彻肺地凉了,当下就给了回话:这个坎过不去。
离婚离得有几分辛苦,主要是因为晓藻的抚养权。建平虽对春枝有了二心,却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死活要带着走。春枝坚决不肯。建平说春枝你给我晓藻,我让你和你妈一辈子衣食无忧。春枝说我要是给了你晓藻,我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建平急了,说你若不给晓藻,你休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的赡养费。春枝当下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放弃建平的所有资产,却留下了晓藻。
就这样,春枝从十年的婚姻里走出来,只带走了女儿和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春枝中学的一位好友,嫁了个北方丈夫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听说了春枝的事,很是替春枝打抱不平,就买了张火车票接春枝到北京散心。春枝原本没打算长住的,却刚巧碰上女友的丈夫的老板托女友给找一个南方保姆,会做江浙口味饭食的,来照顾家里的两个老人。女友就劝春枝去试一试。谁知春枝这一去,一呆就是四年,直到送了两个老人的终。那老两口平时有些积蓄,又和春枝投缘,所以身后留下一份详尽的遗嘱里,竟然也有春枝的一份,是两万元。春枝从前风光的时候,两万元也就是揣在兜里的零花。可是再风光,那也是建平的钱,与她隔了一层皮。如今星移斗转,两万元突然就很有了些重量,不仅因为她需要钱,也因为这钱是她自己一分一厘挣来的,有几分撕心扯肉的感觉。
春枝得了钱,就立马在银行存了个活期户头。这笔钱虽然一分也还没花出去,春枝却早已有了打算的。这一笔钱,再加上这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满打满算刚好是三万七千元。春枝早打听好了,如果把晓藻转到北京来上学,需要四万元的赞助费。再问亲戚借个三千两千的周转一下,晓藻下个学期就可以上北京读书了——如果找得到住处的话。
春枝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田田,织毛裤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裤裆的那个洞已经完工,老太太伸进一个手指探了探洞口的大小,田田几乎被这个动作逗得笑出声来,却终于忍住了。
“我爸是退休教师,固定工资,没有积蓄,也不会有遗产。”田田说。
“我们家的住房,虽然有三个房间,我们兄妹两个常常回家,都是要住的。”
春枝妈没有搭话。一屋的沉默如山石,压得田田双肩生疼,身子便渐渐低矮了下去。半晌,老太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将那山石破开细细一个洞,空气方有些流通起来。
“春枝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为了廖建平,没把平阳师范念完。所以死活也得让晓藻读上好学校。晓藻若是个男孩,春枝反不用那么操心。女人的命运不能放在男人的手心上——这是你爸给春枝说的。春枝信你爸。”
这时门咚的一声撞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将两只手放在嘴里哈着暖,一边蹬鞋一边说:“外婆,老师今年给了压岁……”女孩说了一半,突然看见了屋里的生客,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低了头站在门厅里,脸儿涨得飞红。
后面跟进来的是春枝。春枝看见田田,也是一愣。还没等说话,田田已经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饭桌上,慢悠悠地说春枝你来得正好,给我找枝笔,最好是黑墨的,我们起草个合同,关于我们家住房的使用条件。
春枝没有动,却对女孩子说晓藻你去南记称两斤鲜枣回来,颜色翠些的,有虫眼的给挑出来。女孩子哎了一声,正要出门,春枝妈站起来,说她哪里知道,还不得我跟着去。老太太出了门,又折回来,说田田小姐你要是明天走,我的毛裤就织完了,正好给你爸带回去。你爸是读书人,讲究着呢,说穿棉裤太肥,不好看。春枝给买了马海毛的,也暖,也薄,也好看。
婆孙两人走了,屋里的两人一时无话。后来春枝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问何老师他,还好吗?田田看了春枝一眼,说你觉得呢?大年夜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孤苦零丁,连茶也是凉的。
春枝不吱声。田田以为春枝有了愧疚,正想趁势再数落几句,谁知春枝却将头抬了,两眼炯炯地看着田田,说:
大姐是你扔下了何老师,不是我。
关于部门合并裁员的消息,已经在银行传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传的时候,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一通电话,一封电子邮件,一个眼神,都可以随时解释为某种先兆。消息传了几个月之后,势头渐弱,恐惧如沙子慢慢地沉了下去,麻木如油星子渐渐地浮了上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在麻木之中混吃等死的姿势。所以那天当田田接到部门总经理的电话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银行保安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跟着田田去了办公室,监督着田田清理了办公桌上的个人用品。三四年的日子,积累起来,不过小小的一个纸箱子。同事围拢过来,拥抱,握手,情绪复杂。惜别是真实的,庆幸也是真实的——走了一个,留下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份保险。保安部的人员一路护送田田出了银行的门——是怕田田带走内部资料和电脑内存文件。虽然早就知道这是银行裁员的老规矩,田田抱着纸箱子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到街上,才发现今天的天气不错——平常这个时候,田田大多在上班,极少能看到街上的景致。太阳歇息了一个季节,正有力气,晒在身上有几分重量。风不知何时已失却了棱角,变得四平八稳起来。路上的积雪只剩了一层虚空的架子,车驶过,便瘫软成一团泥泞。靴子踩在地上,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泥泞之下蠢蠢欲动的春意。可是今天田田只是借了这隐隐一点的春意赶路,今天田田管不了春意。
走到街角搭公车的地方,田田看见有人摆了水桶在卖花。卖花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吆喝的声气里带着一丝生疏和羞涩。“新鲜的,给你的瓦伦丁,买一束吧。”田田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便弯下腰,仔细地挑选了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又把找头塞回到卖花女的手里。女孩谢了又谢,说愿你和你的瓦伦丁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田田把花插在纸箱的把手上,笑了笑,说: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枝花。
田田上了公车,坐了很多站;也没下来转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末站。
是海德公园站。
公园极是寂静。二月的树林依旧光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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