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字体: 【

一只硕健的母鸡,张开丰满的翅膀,将他全然覆盖。虽然他比她年长六岁,她却成了他的长姊,他的母亲。她照顾着他的一切需要。他的世界顷刻就小了,小得只有一翼之地。在那一翼之地里,四季只剩了一季,那是恒常的春。在恒常的春里他可以接近于放肆地伸展他的四肢和灵魂,只是,不知不觉中,他对付其他季节的功能却渐渐萎缩退化了。
  他们结婚第三年,那场后来成为中国现代史研究专题的风暴铺天盖地刮进了校园。何淳安在外文系里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当权派的红人,个性本来逍遥,树敌也不多,又有老将军岳父这一层遮挡,便相对平安地度过了最初的那个阶段。
  后来,系里的头面人物相继下马,成为死老虎。工宣队入驻,新班子逐渐成形。厮杀声安静下来时,众人突然发觉他们已经失去了新的斗争目标。用当今政坛上的时髦用语来解释当时的情形,就是外文系处在了一个缺乏政绩的真空阶段。于是,新班子成员的视线,就渐渐地转向了何淳安。
  工宣队找何淳安谈了一次话。
  那天晚上李延安回家比平常晚了一些。图书馆的风声也很紧,有人交代了李延安父亲把女儿安插进馆的事,于是李延安毫无准备地被踢到了前台。幸好李延安在馆里只是一名勤杂工人,不占干部的编制。在那个知识分子成堆的环境里,李延安的初中文凭和档案袋里不满一页纸的简单身世,使得批她的人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草草地训斥了几句之后,李延安就被打发回家了。
  李延安进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她以为丈夫还没回家,就开灯准备生火做饭。弯腰量米的时候,突然发现何淳安捧着头泥塑木雕般地坐在地板上,就大吃一惊。问了,却不说话;再问,才说头疼。
  李延安将丈夫扶到床上躺下了,就开始淘米洗菜炒菜。火一热,油锅的味道熏过来,喉咙口就涌上一团酸水。还来不及找个脸盆,就蹲在门坎上哇哇地吐了一地。中午没吃饭,吐出来的只是苦胆。那时李延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妊娠反应却一直没有消失。何淳安在床上听见妻子吐得死去活来,只翻来覆去地叹气,说你挑了个什么时候来么,你。李延安知道丈夫在说腹中的这个孩子,便忍不住回了一句:“这是我一个人挑的吗?那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好时候?”
  两人不声不响地吃了一顿饭,饭和菜都只轻轻地挑了几挑,便都放回了碗橱里。李延安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丈夫在身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元元,就叫元元吧,就是一个的意思。李延安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半晌,才笑着说:你可别给我定数,高兴了我还能生一打呢,我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却暗暗地长了个心眼,仔细地盯着何淳安的一举一动。
  夜里李延安躺下了,却不敢睡。窗外秋虫咬得惊天动地,腹中孩子踢得甚是凶猛,仿佛要将肚子踢出一个洞来。怕吵着何淳安,李延安一直不敢翻身。身子在一个姿势上僵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肉都酸痒难熬。到了后半夜,实在扛不住,才迷糊了过去。糊糊涂涂地做了个梦,梦见何淳安穿了一件雪白的仿绸对襟大褂,一路风吹杨柳似的走过来。她伸出手来抓他,抓来抓去都是空的。他仿佛变了烟变了气在她的指缝里溜过来溜过去。她一急,就醒了。一摸身边是空的,就咚地下了地,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外屋。夜正浓,月悬在窗口,照得一屋水似的亮,青砖地上树影如鬼魅游走。她一把扯亮了灯,只见墙脚站着个人,正慌慌地端了个水杯往嘴里送水。她狼似的扑上去,狠狠地掴过一掌。那人不备,手里的杯子嚯啷一声掉了下来,白色的药丸滚了一地。
  这一掌掴得过于凶猛,她身子一歪,就麻袋似的跌坐在地上。胳膊闪了,顿时肿成一个肉球,疼得满眼是泪。他过来扶,她捂着胳膊;却朝他猛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撞到了脸盆架。脸盆翻落下来,一路嘤嗡地滚到墙边,才咣的一声停了下来。宿舍楼道的灯啪啪地亮了起来,有人开窗探看。他急急地捂了她的嘴,半架半搡地扶着她回到了床上。
  躺是躺下了,睡意却早没了。蒙着被子,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爸爸一趟雪山草地走过来,丢了一条腿,一个老婆,两个儿子,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他没说委屈,你倒委屈起来了?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你?”
  这一骂,倒把何淳安给骂醒了。仔细想想,竟无一句可回嘴的。渐渐地,心里有了些愧意,就嘿嘿地笑,说老婆你是一盏灯,你往我心里一照,就再也没有黑角落了。李延安呸了一声,说再亮的灯,照了路易十几,也是白照。何淳安没听懂,问什么路易十几的?李延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就是那个我死了拉倒,洪水滔天也行的,跟你一个德行。何淳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平常备课的材料,李延安原来也看的。两人相拥着,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那一轮月亮渐渐地坠落下去,天边隐隐地有了潮红,恍恍然,仿佛已若隔世。
  从那以后,何淳安的脸皮就慢慢地厚了起来,由着世界轰轰烈烈地上演着诸般的曲目,有人上台,有人下台,自己却始终只做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先是隔离审查了一阵,后来下放劳动了一阵,再后来又随着大流调回了外文系。心情虽有涨落的时候,却再也不曾生过寻死的心了。
  可是李延安这盏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其实李延安的灯,并不是瞬间熄灭的。从明亮到陨灭,中间经历了一个暗淡的过程。暗淡的过程是渐进的,身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觉察,所有的迹象都是事后才醒悟的。
  “文革”过后,何淳安是学校里第一批提升为教授,第一批批准带研究生,也是第一批选派国外短期进修的老师。何淳安的生命,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冬眠期,在中年的时候突然复苏。这一苏醒,就醒出了许多意外的景致。李延安发现何淳安渐渐地不再需要她的照明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他自己的灯。他岂止是他自己的灯,他甚至也成了她的灯。他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灯,他的灯还照着许许多多的别人,包括他的同事和他的学生。她多年为他战战兢兢地操持着的心,就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最适合她的一种生存状态,其实就是紧张。在紧张的时刻她是一张满弓,捏在手里是暗暗一把的力气,送出箭来铮然有声,直奔靶心。松弛下来,她就如泼洒在地上的一摊水,随意地顺着地面的缝隙游走。虽然依旧走着,却不再是有目的有劲道地奔走,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的认命和无奈了。
  在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的时候,却只有一根神经,突然地绷紧了。李延安的眼睛和耳朵,对一些景物一些声音,异常地敏感了起来。何淳安的学生越来越多,何淳安在系里的职责也越来越重。李延安的目光如雷达漠然地扫过丈夫繁忙的生活天地,大部分的内容都被过滤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荧光屏上剩下的只是几个细点。可是那几个细点却如砂粒,在李延安的眼中磨来磨去,磨得她寝食难安。
  那些沙子就是何淳安的女学生女同事。
  李延安监听何淳安的电话,闯进何淳安的办公室偷看何淳安的信件,四下打听何淳安在系里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外文系的女同事见了何淳安,轻易不敢说笑了。何淳安

[1] [2] [3] [4] [5] [6]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