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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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的病人。蜡烛和打火机在两个小时内完全脱销。街角杂货店的矿泉水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的价格。天虽然还没有整个塌下,人们却已经感到了云层压在头顶的重量。在这一场没有一丝硝烟的战争中,人输得很惨,人不是输给了人,却是输给了电。所造之物翻脸不认那造物的,工具居然打败了工匠。灾祸过后的城市慢慢地复苏着,后怕却一天天地猛增。
听到大停电期间的种种恐怖故事,秦阳只是微笑不语。私下里却对田田说,没有大停电,哪还会有咱俩的今天?田田听了,不禁一怔。老天爷让这个硕大的都市在这样的灾祸里走过一遭,城塌了一方,人行过了死亡的幽谷,仿佛只是为了成全一段艰难的姻缘。想及此,心中便骇然。
田田两次回国,都没有和父亲说起过秦阳。和前夫相比,秦阳几乎不具备任何引起父亲兴趣的特征。婚礼的前一个星期,田田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告诉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一种相对准确的用法,因为田田并没有打算征求父亲的意见。事先田田准备了一些应付父亲问题的答案,可是事到临头却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个人,他对你好吗?田田说他除了对我好,就一无所有了。父亲笑了,是一种钢球在玻璃面上滚过的富有弹性的开怀的大笑:“他若对你不好,你才一无所有呢。”父亲那天的笑在田田的耳膜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刮痕,不是疼,而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的责任总算是完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听上去不像是伤感,倒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的那种惬意。放下电话,田田也是一身轻松一如同常年生活在缺水地带的人突然经历了一次温泉沐浴,田田感觉到她对婚姻的最后一丝顾虑已经随着身上的污垢在水中完全瓦解。
田田和秦阳说起和父亲的那次通话。田田隐隐觉得父亲身上有了一些变化。秦阳问变在哪里,田田思索良久,却无以对答。
很快田田就知道父亲卸下的是什么重担。
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凌晨,田田床头的电话响了。这种时候的电话铃声听起来隐隐有些不祥,田田一下子就醒了,坐起来,很是心惊肉跳。
是元元。
爸爸失踪了。整整三天了。哪里都找过了。
隔着电话线,元元的声音仿佛是风里晾过的干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惊恐。田田觉得年近四十的哥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措的孩子。
两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娶春枝。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也得和我们商量一下吧。他说没想和你们商量,只想告诉你们一声——你们结婚,和我商量过吗?
我气昏了,就骂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精了,踩准了点,先探进一只脚,再进来一整个身子,再把女儿塞进来。三陪几陪的小姐,可没有她这个能耐。爸爸把电话摔了。再打,就怎么也打不通了。我赶去北京,门锁着,人却没有了——两个都不见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妈出了事,咱们在人前已经抬不起头了。他要再出个事,我们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田田放下电话,双手捧着头,久久无话。秦阳也醒了,连问几遍怎么了,田田才指着他的太阳穴,怒目圆睁地说:
“秦阳,你给我听着,过了七十咱们决不多活一天——人老了怎么就这么糊涂呀。”
田田是在那条叫藻溪的水边找到父亲何淳安的。
藻溪是条小溪,线似的在山石中流过。石头很乱,从那岸歪歪扭扭地铺过这岸,就成了涉水的丁步。太阳还嫩,落在水面苍白无力。柳叶还没有长全,远远看过去,却已隐约有些郁郁葱葱的架势了。父亲坐在一块岩石上钓鱼,身边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在帮他穿蚯蚓。父亲甩竿的动作很是有力,仿佛在上演一出细节到位的戏文,钓鱼绳在空中留下一个弧形的划痕。
父亲的全出戏文只有一个观众,就是春枝。
田田突然想起临行前秦阳说的一句话:千金难买糊涂人的快乐。
初稿2005-7-7
二稿2005-7-18
于多伦多罕见的酷暑之中
[责任编辑 宁小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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