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天河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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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夜晚。当然还有另外的夜晚,有单独来的男客人,这时小兰总是早早地去睡了。她在睡梦中有时候听见姑妈在唱戏,有时候听见姑妈在哭泣……某个清晨,小兰从姑妈半开着的卧室门看见姑妈玉体横陈在地板上,宿醉未醒,凌乱的被子从床上耷拉下来,光着身子的姑妈可能感到了冷,身子蜷缩了一下,却仍没醒,那个男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秋小兰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她把冰凉的双腿抱起来,抵在一天天饱满起来的乳房上。突然她受惊地把腿伸直了,哗地拉过被子蒙严了身体,膨胀的青春的身子越长越沉重,越长越可怕,小兰拖着它可怎么办呀? 少女小兰拒绝穿裙子,一头秀发结结实实地扎着辫子,连根鲜艳点的头绳都不用,她只用黑毛线缠过的皮筋。大人们都说小兰乖,不过也有点儿怪。秋小兰不爱打扮,却格外地爱干净,能把家里水磨石地板擦成镜子。小兰成天洗洗涮涮的,她总是不怕麻烦地把自己的床单衣物和姑妈的床单衣物分开洗,用不同的盆子,晾在不同的绳上。她做这些的时候异常小心,从来没让姑妈发现过。
  当然,姑妈也没心思留意这种小事。她好贪啊,不顾一切地霸着所有的机会,抢所有的荣誉,一丝一毫都不给别人剩。她不容人,连自己的徒弟也不容。那时候谷月芬是她唯一的入门弟子,可她给老师当B角纯粹是摆设,唱吐了血秋依兰也不会让一场的。秋依兰到底靠着《天河配》拿到了全国大奖,成了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拍了电视艺术片《秋依兰》,她的舞台生涯再次步入辉煌的时候,一次严重的肺病突然宣告了它的结束。
  秋依兰那只柔弱的握着手帕的玉手总能用力抓牢命运的缰绳,哪怕抓得两手血肉模糊,也绝不放松。可那根缰绳把她拖到了“老”和“病”跟前,就是秋依兰又能如何呢?脱下仙女的云裳霓裙,一个肉体凡胎的女人就这样老了,病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那掬无奈而悲凉的泪也不能当着人洒,秋依兰告别了舞台,也从团长位子上退了下来,在外人眼里从容优雅地老着病着,内里的挣扎,也只有小兰知道。
  小兰毕业进市一团的时候,姑妈秋依兰还是团长,现成的舞台给小兰预备着呢。小兰扮上妆,也是仙女,上台一开腔,也有碰头彩,可一出戏下来,总让人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秋小兰的戏,无一句无来历,中规中矩,挑不出她哪儿错了,可就是觉得不够好。戏哪有什么对错呀?抓人迷人就是好戏!小兰的戏怎么就那么不抓人呢?
  戏不好,眼上找。秋依兰当着人自然不说,但她深知小兰的毛病,这孩子眼太静了,你看她的眼神,就是唱“左瞻望右顾盼棺材一个,阴森森情惨惨使人难活”的秦雪梅,那双眼睛里也是波澜不兴的。
  眼上没戏,其实是心里没戏。心不在戏上还唱什么戏?!
  秋依兰一急,小兰就哭。秋依兰看不惯小兰的娇气样,怎么着了就那么些眼泪?太容易了,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秋依兰从不当着人挑剔小兰的戏,她在背地里下狠劲,弄得小兰成天眼泪汪汪看见她像个避猫鼠似的畏畏缩缩,秋依兰恨她不大方,通身没气派,更生气。
  戏曲不景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团里改行的演员也不少。秋依兰疑心小兰的心里也长了草,这才是秋依兰最怕的。她逼问小兰,小兰哭着说不是不是。
  小兰后来真的不唱戏了。有人说小兰为了男人抛弃了姑妈和舞台,也有人说秋依兰脾气太暴逼走了小兰。小兰和姑妈之间发生的事情,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离开了四年,二十六岁的秋小兰又回到了姑妈的小院,跪在门外请求姑妈原谅,说这辈子她想唱戏。
  轻易不落泪的秋依兰哭了,她一把拉起了秋小兰,像攥着自己的命似的攥着秋小兰的胳膊。
  秋依兰对失而复得的秋小兰,珍惜得近乎溺爱。秋小兰一下又掉回了童年,和姑妈彼此疼爱着。只是两个人亲得有些小心翼翼,心里揣着热切的情感,却又彼此看着脸色。关于这次回来,秋小兰没有对姑妈做过多的解释,秋依兰也没有问,也许她不敢问,她宁肯相信秋小兰的话,回来,就是因为这辈子要唱戏。
  秋小兰的戏没有丢,可心里还是怯,毕竟离开舞台几年了。老辈艺人爱说,练千遍不如排一遍,排千遍不如演一场。秋依兰越发耐心,秋小兰越发刻苦,她们都怀抱希望,只要唱,只要演,总有一天老郎神的灵光能照到小兰身上,小兰的戏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秋小兰的工作又调回了市一团。这些年戏曲的形势比上世纪九十年代倒好了些,可团里日常演出多半还要下到农村去,所以秋小兰唱的大都是高台戏,从北部油田颠簸到南面茶山,荒天野地里搭起台子也能唱。他们团在省内外都是有些名气的,出过秋依兰的剧团,从“戏窝子”里出来的剧团嘛。除了日常演出,秋依兰想方设法给小兰争取各种露脸的机会,电视晚会,梨园芬芳,以秋派传人的身份唱一段已经算是难得了,有时候费了半天劲,一段戏四五个人分着唱,分到小兰嘴里的也就一两句词了,如果不是因为秋依兰,谁也不会对秋小兰留下印象。
  这些也就是让秋小兰在省里戏曲圈里混了个脸熟,有什么用呢?秋小兰要想有出头之日,还是得排自己的戏。没有戏,你拿什么展示你的艺术?没有戏,你就成不了角儿!
  在高台上顶着野风唱老戏,过了三十岁的秋小兰还在盼着梦中的舞台,一如那个在姑妈小院里踢腿的小姑娘。舞台似乎更遥远了。
  那魂牵梦萦遥远的舞台,说近忽然也就近了。
  团里这次排《织女》是市里申报全国“戏曲文化之乡”的配套工程。市里申报“戏曲文化之乡”对剧团来说是天赐良机,可机会抓住了才会变成好运气。市里本来打的是农村牌,“板车剧团”和十几个“戏曲文化村”是工作的重点,热火朝天地宣传“田间地头都有戏,遍地都是秋依兰”,倒把专业剧团给冷落了。团长周祥甫脑子灵光,觉得是个机会,上蹿下跳地去争取。秋依兰听说了,专门把周祥甫叫来问情况,帮他联系能说上话的人。终于,诸多申报活动中到底加进了重排秋派代表剧目《天河配》这一项目。排戏要钱,好在政府牵线,很快有了合适的投资人。
  外聘编剧导演,是投资方、文化局领导、戏曲专家以及团领导的共同意见,要做就做够档次有影响的精品工程。既然如此,本子和导演就得好,不然投再多的钱进去也有可能成为“豆腐渣工程”。秋依兰的老朋友、剧协主席杜易非向剧团大力推荐了窦河。
  秋小兰早就知道窦河,四年前省三团的新版《白蛇传》就是窦河的大作。新版真的很新,让看惯老戏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故事里面没有了青蛇,白娘子一个人到金山寺外寻夫,唱词是哈姆·雷特式的自我诘问,“断桥”一折里白娘子那段脍炙人口的“恨上来”也消失了,由背景群舞重现西湖初逢,表达重获失落的爱情。秋小兰不大习惯这种改动,但她却很喜欢窦河营造的舞台氛围,写意,雅致,让人心旌荡漾。
  秋小兰梦想中的舞台,落到人间就该是这个样子。
  “也该来了……”姑妈欲言又止的半句话里有太多的心酸,秋小兰的心里也酸酸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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