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天河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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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吊嗓子。秋小兰在跌宕的唱腔中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忍着疼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了。
  丈夫和她,两个人都是性子柔和得有点儿软弱的人,他们几乎没吵过架,就是生气,闷一阵子,自己也把自己劝好了,接着过日子。日子过得是真委屈呀,这委屈还没地方去说,说出去,会被人笑死的。两个性情柔和的好人,残酷地把婚床变成了刑床。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丈夫的手伸过去,秋小兰的身体会下意识惊栗地一缩,眼睛闭上了,一副待宰羔羊的样子。她没有拒绝,可他却受了伤害,一生气,手收回来,各自睡觉了。后来时间长了,实在熬不住,他就不管不顾地在秋小兰身上发泄一通,他得闭上眼睛,他的身下,秋小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眼泪,像被强暴,像被迫卖淫。
  丈夫就这样被逼成了一个施暴者,而秋小兰在屈辱中泪水不干,殊不知,那泪水也冷冷地泛着暴力的金属色。
  秋小兰和丈夫之间,隔着一条眼泪汇成的天河。
  除了床上的事困难,吃饭穿衣说话事事都困难。小兰天天洗澡洗床单,洗自己任何被丈夫碰触过的衣物,而她洗丈夫衣物的时候,除了用另外的盆子,还戴着口罩手套,把自己弄得像生化战士。至于吃饭,小兰一天只吃一顿高蛋白低脂肪的正餐,体形是女演员的命,时刻都得警惕,虽然小兰不再是女演员,成了工会女干部,可她从不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小兰的食谱永远不变,豆腐鸡蛋青菜,少量面食,早晚是面汤,喝面汤是姑妈的护嗓秘诀。半年之后,丈夫开始吃单位食堂了。最难的还是说话,丈夫一直引以自豪的是把小兰从秋依兰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一提这事秋小兰的泪就断线珍珠似的往下落,说自己没良心,该天打雷劈,对不起姑妈。丈夫说年纪轻轻你怎么奴性这么强呀?小兰说你懂人心吗?话不投机,渐渐也就不说了。
  夫妻两个之间多少是积累了些恨的,只是这恨说不得。
  可他们俩还是把婚姻维持下来了。究竟是依靠了什么力量,秋小兰也不是很清楚。秋小兰在婚姻里有种寄人篱下的凄惶,但她又害怕被赶出去,流离失所。这种压力大的时候,她会委曲求全地讨好丈夫,表演得很勉强很拙劣,也很可怜,让人心酸。丈夫也许因为心软,或者因为别的,反正日子过下去了。
  丈夫单位房改他们有了这套房,三室一厅,两个人就分房睡了。有一段日子,两个人就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各过各的,从经济到精神互不干涉。丈夫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秋小兰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她只是寄居在他给她的房子里,以每月一两次质量不高的性交来支付对价。
  秋小兰在婚姻里凄凉地继续做她的闺门旦。
  秋小兰想念姑妈,满怀的愧疚和伤感。从那天离开姑妈的小院,小兰无数次想着跑回去,丈夫陪着她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她又希望姑妈能从中阻拦,或者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拉回去,可什么也没发生,她一步一步走得离姑妈越来越远。没有姑妈的日子,秋小兰过得像个孤儿。岔路走得越远,就越没办法回头。
  小兰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练功成了想念的形式。她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练功房。她跟人没话说,自然也没有朋友,电视只看戏曲频道,几乎不参加新单位的应酬,就是强被拉去了,除了几片青菜什么也不吃。新单位的人也开始说她人挺好,就是有点怪。下班她就往家跑,她恋着她的那间练功房。她独自一个人踢腿,下腰,练水袖……秋小兰在幻觉中又回到了姑妈的小院,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墙上叶影斑驳,她想着遥远的舞台。 直到有一天,她一个“卧鱼”倒下去,起不来了,地毯上有了血,她打电话叫人,送到医院她才知道自己流产了。她一直悄悄地避孕,不知道怎么还是怀孕了。丈夫当然也不知道,在医院病房,丈夫还是没有说一句抱怨责备的话,只是摸了摸她被汗浸透的鬓角,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啊,想想也可怜……”
  秋小兰不知道丈夫想说什么,丈夫看着她,“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唱戏,当初我不会……你还回去唱戏吧!”
  躺在病床上的秋小兰感觉像被赦免的死囚,又像被捆绑着从船上抛进大海执行死刑的犯人,她脸色苍白,看着丈夫,没有说话。
  她摔得重了,竟然要做手术修复破裂的子宫。终于出院了,丈夫开车把秋小兰送到了秋依兰的小院外,他留下秋小兰,自己走了。
  秋小兰回了剧团,如果没有演出,每周回家一次,周末两个人会在一起吃顿饭,有些温情脉脉的意思。只是两个人再也没有了性生活。小兰出院半年后,他们试过一次。她破碎的身体让丈夫有了心理障碍,他满头大汗地从她身上起来,说:“不行,我不敢用劲,我怕……”
  两个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地又过了一年多。秋小兰一次回家,主动提出再试一次。秋小兰也不很清楚,没这种事丈夫是不是愿意维持婚姻,至少她能获得的所有相关的信息都警告秋小兰,没有性的婚姻是危险的。秋小兰一点也不想那事,只是疼她就受不了,可她得让婚姻安全哪。丈夫听了她的提议竟有些为难,可能怕推托太伤人了,于是就试。还是很疼,她吸气的声音让丈夫没办法进行下去,秋小兰就用枕巾堵上自己的嘴,丈夫动了一阵停下来,秋小兰等了半天,他没再动,她拿掉毛巾,轻声问:“好了吗?” 丈夫说:“好了。”
  秋小兰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好了就好。不然怎么办呢?”
  她声调里的忧伤和释然让他把汗津津的头抵过来,友好地安慰地碰了碰小兰的额头。
  两个人平静地过到现在,性,依旧艰难,不过问或还有,有,秋小兰就觉得安心。秋小兰害怕离婚,被婚姻收留,只用忍受丈夫带给自己的疼痛和屈辱就行了,而且这屈辱是隐蔽的,她不说也没人知道;一旦失去了这个庇护,她就变成任人欺凌的可怜女人了。秋小兰希望婚姻就这样平稳地存在着,即使她需要付出一些痛苦的代价,只要让她安心地好好唱戏。想想姑妈当年,秋小兰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痛苦了。
  早知道丈夫有情人,秋小兰就会躲得远远的,不去踩这个雷。秋小兰也许潜意识早就怕这样,不然怎么解释她回家前总是反复打电话呢?
  今天要不是因为窦河……秋小兰的手抚摸着枕在脸下面的装剧本的袋子,她不也渴望投到窦河的怀里去吗?
  秋小兰带着真实的疑惑在蒲席上翻了个身子,躺平了,她最放纵的想象,即使在她的春梦中,也就是短发成了飘散的长发,她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他抱着,手被他的手握着,依偎在天风浩荡人籁尽消的地方……
  再想一想丈夫和他的情人,秋小兰忽然被震撼了,他们几乎全裸着在拖地刷碗,争分夺秒地算着她回来的钟点才分开,忽然向秋小兰展示了另外一种强大而陌生的力量,跟伤害、屈辱、暴力、交换都没有关系,是单纯的把男人和女人黏合成一体的力量,就像爱……
  性本来应该是和爱一体的呀!
  丈夫和他的情人带给秋小兰的东西无法言说,她的世界裂开了,强光照进来,没有黑暗再让她遁逃……
  第二天中午,秋小兰回到了剧团。和丈夫之间还是僵着,她不说,他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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