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天河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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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依兰到底是秋依兰。团里的会计早上来医院给她送报销的药费,无意间说刚碰见几个“海选”出来的戏校学生,现在的孩子,一个赛一个地漂亮。秋依兰追着一问,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既然已经不能阻止比赛,让秋小兰现在肚子疼也不合适,至少她不能让秋小兰跟那些小丫头硬磕。秋依兰很清楚,她的小兰是琉璃,一磕就碎。
秋小兰失魂落魄地回到排练场,在大家的掌声中,提了口气,扎扎实实地唱完了那段,她的嗓子枝繁叶茂,装饰音华丽流畅,温和淡然的情绪与唱词中的田园风光倒也和谐一致。她有些凄婉地把目光投向窦河。他在给她鼓掌,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就微笑着点头致意,站了起来,举高了双手鼓掌。在他的带领下,秋小兰获得满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秋小兰回到宿舍,哭了,她拿枕巾盖住了脸,在黑漆漆的猜测中哭了,没有丝绸,没有锦绣,没有流云,没有霞光……
小插曲改变了主旋律,下午管业务的副刚长就来找秋小兰征求意见了。
他先是绕着圈子赞美秋派艺术,然后又谈当前的豫剧发展形势,秋小兰只是听着,没吭声。最后落到了主题上,说到了这出戏。这个戏虽说是为了申报工作造势,可说到底是要市场化运作的,人家投进来的钱是要收回去的,上百万哪!所以这个戏的运作就跟以往团里自己排戏不大一样了,得听人家的意见,得看市场的脸色,最后定的是把这个戏搞成能吸引人眼球的“青春版”。织女的A角B角都是“海选”中获胜的新人,俩孩子都不到二十,如今兴这个,啥办法呢?你看电视上,女演员越弄越小,二十五六都老了!秋小兰算是为集体利益、为大局做牺牲吧!以后机会还有,等“戏曲文化之乡”申请下来,机会多呢,可以再搞秋派经典版《天河配》嘛!
最后副团长说请秋小兰担任这部戏总的唱腔艺术指导,问秋小兰的意见。
秋小兰的意见在姑妈那儿,她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与此同时,团长周祥甫在秋依兰那儿,唠的也是这套嗑,就是句子短点儿,说得艰难点儿。秋依兰仍是笑笑,说:“我说过,排戏是团里的大事,团领导看着决定,我说多了讨人嫌!”
周祥甫为难地说:“秋团长,我这也是……”
秋依兰微笑着拦住了他的话,“祥甫,现在你是团长,我就是秋依兰。”
没有秋依兰的慧眼识英大力保举,周祥甫当不上团长,秋依兰欣赏他,是因为他聪明能干,而且懂戏,喜欢戏,不会像上一任团长那样糟蹋剧团。在秋小兰这件事上,周祥甫知道自己是恶人当定了,挨骂是肯定的,周祥甫愿意挨骂,打他一顿都行,只要秋依兰出了气,团里能顺顺当当排出一本好戏。可秋依兰不骂他,周祥甫尴尬地坐了会儿,告辞了。
秋依兰悲凉的微笑,让周祥甫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有什么办法?
排练开始了。
开始排练,先是说戏,就是说唱腔,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说。豫剧是板腔体剧种,说来也就二八板、慢板、流水板和非板四大板类,就像产生豫剧的那方中原水土一样,它是简单的,但又是丰富的,它未必是精致工整的,但却是盈润细腻的。写戏的要有才华,同板异调,死曲活用,千变万化,花团锦簇;唱戏的要会演绎,戏留给人进退的空间越大,人要往里头填的东西就越多,同样的段子,有人唱得空洞平淡,可有人就唱得活色生香,天地动容,“一声唱到触神处,毛骨悚然六月寒”。
说唱腔,说到根儿上是对戏的理解。戏是人唱的,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不管怎么扮,里头都是人,人唱戏,戏唱人。“不像不是戏,真像不是艺”。人跟戏之间的这点儿玄妙,唱戏人一代一代都在咂摸,先人悟出来的,掰着嘴一点一点说给后人,至于后人能领悟修行到什么地步,那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
秋小兰是唱腔艺术指导,可秋小兰病了,排练没有来。谷月芬和另一位戏校的老师看着本子在给新人们说戏,心里笃定戏排到底也未必能看见秋小兰这个艺术指导。然而第二天,大家意外地在排练场看到了秋小兰。
秋小兰碰到喊她秋老师的学生,就笑着点头。周祥甫也来看排练,碰上了,就说小兰真是难得啊,主动给年轻人让台,病着还这么关心排练。秋小兰就笑笑,咳一下,指指嗓子,意思是嗓子疼。
秋小兰奇怪的姿态自然引起大家的猜度,排练场上的人百忙当中扫一眼场边坐着的秋小兰,好像期待能发现点什么。
秋小兰却让大家很失望,她只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认真地看谷月芬给韩月她们两个“织女”说戏,间或朝带来的本子上写几句,有时也会转开目光,看看那些群舞演员穿插跳跃。可她某一瞬间流露出的凄清神色还是被谷月芬抓到了。
既然说病了,还来排练场干啥?自己给自己找刺激呢?谷月芬将心比心地以为秋小兰是故意来恶心人的。谷月芬也是演员,女演员,如花美誉,似水流年,青春淌走了,她也觉得心酸,自己心酸心酸算了。她认为秋小兰这样很丢人,像个哀怨的寡妇赖在热火朝天准备婚事的人家里,自己难受,还让人家讨厌。
谷月芬是直性子人,又是小兰的同门师姐,她不能看着自家人丢人现眼,想到这儿她就对秋小兰嚷嚷:“小兰你回去吧,呆在这儿还不够难受的呢!”
小兰被她弄得很尴尬,可小兰就是不回去,低头坐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秋小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带着疯狂的绝望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并不敢落在窦河身上,她知道他大致在什么方向,她只要能感觉到他和她在一个空间内存在就好。
这个意外让她真如高楼失足,一脚踏空跌下来,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舞台没了,织女没了,天河却还在,横在她和她的梦之间,一条波涛滚滚的泪河呀!
第三天窦河到场边跟她说了几句话,说的是共同的病,窦河的嗓子是真疼,第一天排练结束他嗓子就哑了。秋小兰得体而平淡地仰头微笑着听,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腿,好像一松手自己就会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去。窦河递过来一袋润喉片,秋小兰从里面取了一片,含在嘴里,又笑了一下。
窦河收起了润喉片,礼貌地点点头,又去工作了。秋小兰咽下了一口清凉得近乎辛辣的唾液,喉头泛出苦来,还有咸,眼泪流到喉咙里去了。
第三天下午,秋小兰被姑妈招去了。
秋依兰真是大意了。从她现在掌握的情况看,秋小兰被“拿下”应该是有预谋的。至于谁是阴谋的策划者,说法倒是不一。最主流的说法是投资方,这次定下来的织女A角是韩月,而韩月跟出钱排戏的老板关系非同一般,甚至有人说,所谓的“海选”其实就是为了韩月。另一种说法是团长周祥甫,他背后说秋依兰是这个团的“慈禧太后”,他这个团长当得憋屈,周祥甫想通过这个戏来宣告秋依兰“垂帘听政”时代的终结,让秋小兰在团里无法立足。说这话的人跟周祥甫有恩怨,可信度存疑,但周祥甫即使不是主谋,肯定也是同伙。还有种说法是窦河,说这话的是团里原来的导演,这话不免有借刀杀人的嫌疑,秋依兰认为,窦河一个外聘来团的导演,既没有左右大局的力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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