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天河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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岌岌可危了。
  小兰吃了多少苦才找到了这个平静的容身之处呀!在同龄人叫嚷绝对隐私大闹风流韵事的上世纪末,秋小兰就像被封闭在凝固熔岩里的古老昆虫,有血有肉全须全尾地活在幽闭里,孤寂,却安全。她的时间早在凝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前行,成为了一个原地滚动的圆壳。
  停在那个圆壳里的秋小兰在本世纪初被一只干净的男人的手敲醒了,幽闭的外壳被爱敲开了一条裂缝,秋小兰惊恐之下,本能地要退缩到更深的地方去了。可惜诱惑之所以会成为诱惑,是因为力量并不真的来自那个诱惑者,而是来自被诱惑的心。小兰自己会安抚惊恐的心,不越雷池,她以为就没有危险了。秋小兰躺在宿舍的床上,温热的手搁在小腹上,刚洗过澡的身体有些凉,那股温热让她觉得安慰,也觉得伤感。一直躺得深夜成了晨曦,秋小兰的心才在诸多思虑中慢慢定了下来,没关系,没关系,她想清楚了,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要,只这么看着他,不会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秋小兰放心了。秋小兰放心地每天去看窦河排练,放心地回来把他的动作再温习一遍,放心地用缠绵悱恻的情丝去缠绕窦河烙在她心里的影子。秋小兰享受着这种新鲜奇妙的感觉,暗自惊讶,她连着两个晚上梦到了窦河,是美梦,春梦。秋小兰的季节都跟着这梦倒错了,清晨醒来,她会把仲夏当作春天。
  这几天,秋小兰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忽然想起窦河的某个动作或者某句话,唇边就会噙住一点微笑。秋小兰甘心“忆君君不知”,甘心辗转反侧地单相思,她的枕畔一直放着本《婉约词》,以前没事儿翻两页,泛泛地觉得好,现在她有鉴别了,有些写得真好,切切地就是你的心,有的似乎有点儿隔了……
  日子无端就诗意盎然地美丽起来。
  也有某个瞬间,秋小兰心里会闪过一丝痉挛似的痛苦。秋水长隔,怅惋总是难免的。好在还有盼头,秋小兰不只做梦,有时候白天也呆呆地想,她在窦河为她布置的舞台上飞舞水袖和裙袂……
  关于角色的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也说不上意外,算是小插曲吧。投资方早就开始在省电视台那个颇有影响的戏曲栏目上炒这个戏了,不炒怎么能热呢?炒作手法就是“海选织女”,报名没有任何限制,参加的多是各地戏校的学生,戏迷票友也不少。这当然只是投资方的宣传策略,为的是在电视上热闹热闹,剧团的人谁也没认真,大家心知肚明,秋小兰就是织女。
  关于角色的事情,秋依兰曾在排戏的事情确定后专门找周祥甫谈过一次,周祥甫当时的态度很明白,唱功、扮相、年龄,团里的其他几个旦角演员都不具备和小兰竞争的实力。秋依兰想想也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就放心地让周祥甫去办了。后来周祥甫还专门就“海选”的事去跟秋依兰解释过一回,说是宣传策略,这么大的戏,最后肯定是要由团里的专业演员来担纲。秋依兰一听就笑了,说:“祥甫你不说我也知道,又不是戏迷擂台赛,谁上来都能唱。排戏是团里的大事,团领导看着决定吧,我说多了该讨人嫌了!”
  终于团里开会了,抓业务的副团长宣布,通过“海选”和层层淘汰赛选上来的六个“织女候选人”最后要和团里的专业演员一起进行一次比赛,形式也罢,过场也好,总得给人家参赛选手个交代。说是比赛,其实很简单,一会儿开完会去排练场唱一段就行。接着,副团长念了几个需要参加比赛的人的名单,包括秋小兰和谷月芬。
  副团长刚开始说,秋小兰就觉得脸上刺刺地疼,好像大家的眼光在剥她的脸皮,不过她忍得住,眼睛里连个波纹都没有。谷月芬听到副团长念了她的名字,哗地笑了,扯着大嗓门嚷嚷:“团长,就我还跟人家小姑娘PK呢?你们也睁眼瞅瞅我,都成猪八戒它二姨了……”
  大家都笑了,这时团长周祥甫说:“参加参加,都得参加,让他们听听你的唱,你是正宗秋派传人嘛!”
  谷月芬哈哈一笑过去了。团长这话有毛病,大家都听出来了,少了个“也”字。是啊,谷月芬是正宗,秋小兰往哪儿放呢?
  如果是秋依兰,她能闻出危险和阴谋的味道,看似无心的一招招棋,步步紧逼朝秋小兰而来。可秋小兰的心思是简单的,她只是觉得尴尬,有些放不下身段去参加这个所谓的比赛。
  比赛现场显得很不正规,团领导、窦河、戏校的几个老师,散散落落地坐在几把折叠椅上。秋小兰和谷月芬各自端着个大茶杯在一边说话。那六个孩子进来了,个个从头到脚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扮着织女的妆,这么热的天,如此灰扑扑的环境,只有她们粉黛俨然明艳不可方物。
  她们六个让排练场的气氛陡然改变了。
  梆子一敲,弦子一响,开始了。
  自然是那六个孩子先按抽签顺序唱。听了两个,秋小兰平心而论,除了一两句根节上要给劲的地方唱白了,也就是轻松放过去了,其余的真不错,嗓有嗓,腔有腔。再就是年轻啊,年轻特有的那种新鲜灵动的美,四散飞扬,就是功夫不到的地方,也让人喜欢,肯原谅。第三个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唱的是“机房”,放得出去收不回来,把织女快唱成窦娥了,行里有句不好听的话管这叫“洒狗血”。 人家洒了狗血秋小兰却开始心慌气短,她一直抱着茶杯,没喝,眼睛只盯着唱的那个女孩子。其实她很想看看窦河的表情,可她不敢。
  第四个女孩子叫韩月,她跟头两个一样,唱的也是“滔滔天河水”,这是整本《天河配》中最华彩的段落,唱到那段二八板转紧打慢唱时,还有繁复的水袖动作,接下去,大起大落的舞蹈后,流水板转紧二八板转非板转紧二八板,七八十句唱词滚滚而出,选这段自然很能展示实力。这女孩子身量高挑,体态娴静,上场用的都是秋派典型的流云步,裙幅微摆,脚不能踢到根子,因此根本看不到脚的动作,身子不动不摇,仙子一样飘到了场子中间,她也没有鞠躬,而是颔首福了一礼。她抬起头,秋小兰看到了她眼中盈盈闪动的光。
  也就这一低头一抬头,韩月从一个乖巧的戏校女生变成了站在天河边的织女,她的身姿沉静忧伤,像一枝孤零零临水而开的花,可她眼中闪动的光炽热、愤怒、悲怆而且勇敢……秋小兰在哪里见过这光,在哪儿?
  秋小兰的头嗡的一下,秋依兰!她姑妈的眼中就有这样的光呀!
  秋小兰几乎没听见这女孩子唱的是什么,她慌了,慌得想从排练场逃出去。秋小兰抱着茶杯的手哆嗦了,半天才觉出小腹处一震一震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秋小兰把茶杯交给身边的谷月芬,快步跑出排练场去接电话。 外面强烈的阳光照得她头晕眼花。“喂……”她的声音也在颤。
  “你怎么不告诉我比赛的事?”秋依兰的声音很生气。
  秋小兰听到姑妈的声音,突然很想哭,她咬着嘴唇忍住了,没应声。
  电话那头,秋依兰调整了一下气息,口气缓和了:“小兰,放心,好好唱……你准备唱什么?”
  秋小兰说:“机房。”
  秋依兰说:“不要唱‘机房’,也不要唱‘天河水’,你唱中间那段流水板,‘青山绿水农人家’,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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