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羊群入城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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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第一号羊把式,拦着家家户户的上百个羊只,却从不害命。村里人不是没有馋病,也不是不想吃肉,但家里的羊只意味着一年到头的花销,是娃娃们的书本费,是浇地的水,是撒下的化肥,是治病的药材,是架屋的椽子,是腊月里的新衣新袄,是娶亲嫁女的搅头,是超生后的罚款,是抬埋老人的棺材钱……他没害过一次羊的命,不是不敢,而是真舍不得。他知道,羊也不会害他的命。
  有一次,秦老四家的一只羔子被鹰叼死了,来不及吃,鹰被赶跑了。他扛着尸身回家,爹老子二话不说,将自家的一只三齿岁的成年羊只赔了过去,息了纷争。娘老子剁碎了死羔子肉,连夜煮了一锅羊肉泡馍。他端着碗蹴在廊檐下,刚吃了几口,却愁肠地哇哇吐了起来,连胆汁都吐净了。那以后,羊肉他绝少问津。偶尔闻见村里头煮肉的气息(很稀罕的事),他会远远地避开,要关一路的鼻子。
  村里的娃娃们喜爱在路口上玩羊拐骨,染成杂七杂八的颜色,丢来丢去,赢酸沙果和沙枣吃。他有这个本事,拿起羊拐骨来,一眼能认出是哪个羊只生前留下的,是哪家的人口,叫什么名字。一问,果真如此,没出过一次错。
  在戈壁荒滩上寂寥地游牧时,日子稀松,光阴漫长。天透明,滑得连一只老鹰也挂不住。地也混沌,远远地绷紧在视野尽头,把眼望酸。方圆几百公里内,除了田老鼠、岩羊、野驴和飞雀等等的外,和他说话逗趣的,和他玩笑嬉闹的,就是星星点点撤开的羊只们,各找各的食,各活各的命。那时,他常常停在高处,叭叭地朝天空抽几鞭子,打得云飞岚散,不亦快哉。
  他觉得一片片流云,其实也是撒开的羊只们,在天上吃青,在风中撒欢。他是个牧云的人,好比日头是个挡羊娃,照着他们身上吹开的花瓣。早起时,天上的羊只们是红颜色的;正午时,他们又变成了靛青色;夕照一来,所有的羊只们换了衣服,变成了橘红色,一个个粉嘟嘟的,尕肉肉里藏着欢乐和陶醉。真像一场梦,地上累了,群羊就在天上飞。
  但地上的生活是难辛的。石头晒出了油,砾石被风磨成了一丛丛刀刃,大滩上烫得落不下脚去。草越来越少,大多被吃根的岩羊和田老鼠们祸害光了。没了办法,他的行程一趟趟跑远,跑得快挨近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群羊信任他,随着他走南闯北,一路上逍遥快意。他骑过羊,和羊摔过跤,训过捣蛋鬼,还关过羊的禁闭,开过坏蛋的批斗会。但他们没一次记仇的,知道他是为他们好。他们说着话,开着玩笑,渐渐成了这一世里的好伴当。
  白昼上,羊只们在盐碱地里拾啃细草,混个饥饱。晚夕里,他和羊只们钻进万里城墙的烽燧台下,窝窝挤挤地靠成一团,取暖避寒。一失眠,他就和羊只们翘望银河上的小桥流水,数数擦过天际的流星,讲起这一世上碰到的好光阴。
  一入秋,北雁南行时,他就吆三喝四地回返了。群羊带着一身肥肥的膘肉,穿着厚厚的毛皮袄,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尾巴也骄傲地甩在地上。
  县上收羊的卡车一到,他将各家的羊只交回去,看着他们过了磅,上了车厢,要断这一世的念想。他一急慌,就跳上自家的屋顶,呆呆地盯望着。群羊颠簸着,咩咩地与他辞行。他每每都忘了招手,给他们一声最后的吆喊,大路朝天,送他们一个完美。他成了个光杆司令,把阳世上的伴当们都给丢掉了,忍不住热泪长流。村里的少年极少跟他打交道,不是嫌他古怪,就是怨他话少。群羊一走,剜了心,裂了肺,他像害了一场大病,一直能睡过三九天气。直到来春,村人们又将新一轮的羔子交给他,让他出牧,混再一年的生计时,他才会复原过来,元神落进腔子里。
  站在屋顶,他觉得自己是一面引魂幡,在叫伴当们的魂灵。
  爹老子惊颤颤地守在屋檐下,衔着烟袋,生怕他有个大小闪失。那一刻,爹老子总念叨说,谁都有谁的天命,命数是不能换改的,羊早早上了自己的命道,下一世里转世为人,说不定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念叨多了,爹老子便袖起手,蹲在墙根下晒日头,候着他转意回心。远处大路上的烟尘静了,一条蜿蜒的羊肠路挂在天边,他始终闹不明白那一条羊的命道,到底去了哪里,是天堂?还是阴曹地府?到了这一关口,他肚子总哼唱起一首酸曲,歌词大意是:城头上擂鼓的是张翼德,/城根里斩了蔡阳;/想你着眼睛里哭出了血,/黑云里盼着日头。村里人是听不见的,他相信伴当们听进了耳朵里去,得了他的祝福。末了,爹老子七老八十地扛来一架梯子,支在屋檐下,他才失魂地走下来,一脸铁青。
  这就对路了,碎娃,人的命数就在地上。爹老子学究地说。
  可他现在就瘫坐在地,坐在自己的命数上,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他暗暗羞红了脸,刻意遮挡着,不想让群羊瞧见,可怜自己。挣了几挣,干脆爬不起来,他泄了气,才觉出了那一击的危害来。心想:电还留在身体里,电还没跑干净呢,所以如此。小时候,他曾经好奇地摸过一回家里的电闸,脑子一麻,从三尺高的桌子上被打了下来,周身酸痛了半天。他认识电,知道它也是虎头蛇尾、欺软怕硬的货,所以他此刻不急,掩饰似的坐着。结果,他一激灵,想先将今晚夕的最后一道功课做完。
  暗中,他发了愿,一旦将功课做完,就领着伴当们上路,送他们去楼兰。
  几米之外,周大世还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平娃认定,这瘸子在瞌睡装死,牛先灯并没将他咋样,既没摔断他的另一条好腿,也没将他铲飞。随他去吧,一报还一报。罡风依旧,雪换成指甲皮大小的,不再疾,却下得更密了。眺望间,他看见牛先灯赳赳然地凯旋了,一脸的得意色,蹄子上格外有劲。
  平娃不太想表扬这匹头羊,尤其在做最后的功课前,当着众人的面赞美他。平娃知道他虚荣心强,给点颜色,他就爱开染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做功课,他不想因小失大,坏了场子上的气氛。但牛先灯不自觉,跨着八字步,偎了过来,将脑壳递给他,让他摸。摸也是一种赞扬,平娃不情愿地摸了几把。心想:这家伙,身上的电果然耗光了,否则他也会站不稳的。他拍了拍巴掌,哟地喊了一声嗓。牛先灯即刻明了了他的意思,忙跑过去,召集群羊列队,准备开会。
  秀秀卧得不舒服,蹄子一蹬,又换成了另一个姿势,咩地说了一句。
  他将秀秀取出怀,让她也去列队。秀秀幽怨地盯了他一眼,嗓眼里结了块,说不出话来。平娃听懂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可能大致了解了自己刚才和老板的纠葛,虽说不详细,女人却有别样的敏感吧。他搡了搡,秀秀站在了末尾,不再吱声。一队羊只们仿佛穿上了伪装服,与漫天的雪花浑然一体,不辨你我。
  ——每次送羊到达前,他都要做这一份功课。
  这是他和羊只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一份默契。路走到了尽头,就该一个个送别了,说些轻松的话题,交代一下,先前的恩怨和结交也该一风吹净,了无挂牵。在祁连山下游牧时,他没这个仪式,不媾得和伴当们的关系会在刹那间一刀割断,阴阳两地。夏天人了城,替老板拦了几趟后,他亲眼看见了楼兰餐厅里的血腥气,他觉得该有个说法,叫伴当们安心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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