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羊群入城

作者:叶 舟

字体: 【

声竞将云层里的雪都敲落了,一泻千里地倾下,犹如雪崩,人基本上睁不开眼睛。他默念着,不多不少,数了整十二下,知道是子夜来临。最后一记敲毕时,青铜余音踩着无数片雪瓣,嗡嗡营营地缭绕耳侧,像铜匠铺子里打制的一种独门暗器,咄咄欺来。
  一低头,果真,脚脖子被淹了一半厚。
  八字胡的索命使者来回踱了几趟,整理完隔离带,哈了几下手,遂心满意足地离开。平娃盯着背影,发现他一耸一耸,身子侧侧的,不由想起黑脸包公的一句唱词:你左肩高来右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嘿嘿,平娃猜想,你也就是个陈世美,到头来,还不是喂狗头铡的货么,威风什么?
  再一细看,平娃便发现了大问题。
  光滑如镜的地上,一溜脚印,款款尾随着走远的索命使者。右侧的脚踪踩得很实,鞋印完整;但左侧的只是虚晃一枪,只留下鞋尖的纹路。平娃从十来岁就开始了游牧生活,对动物的足印颇有心得。平素里,他能从一枚梅花蹄印上,猜出羊只的公母、齿岁和体重来,当然也能猜透羊只的去向。在河西走廊一带挡羊时,天敌甚多,狼、棕熊和雪豹也时常从祁连山的密林里下来掠食羊只,羊只们被吓破了胆,抵死不敢出圈,能活活饿死。但平娃就有本领,狼多山紧时,他能从一枚足印上嗅出危险,辨识出埋伏中的敌人的规模和诡诈。于是扔下备妥的一两只野兔的尸身,布下一盘迷局,唱起歌,反方向游牧去了。
  顺着那一串脚踪,平娃的目光焊在了索命使者的脊背上,却发现他原先是个瘸子——右腿短了一截,重心才压在了这一边。他好像故意掩饰,走得慢,尽量跨得匀称,肩膀却一高一低地耸动,又让脚下的鞋印暴露了身份。唉,你个现世报,虚荣鬼,逞能的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踏实些,别闪折了另一条腿。平娃幸灾乐祸地念叨,知道那个家伙也听不见么。刚喜悦完,平娃的心接着灰了,又塌下了半座崖,悬吊起来。
  人有病,天知道。
  当初,爹老子手把手教他游牧时,就语重心长地说过,哪怕是一头牲口,但凡害上了残疾病,自尊心便格外强,是断断不敢追撵恐吓的,要哄送着、吹捧着才是。要不,他就会是群羊里的钉子,把水搅浑不说,还会跳崖、投水、抹脖子,引炸一圈的羊。爹老子还说,是病,都会传染,群羊一炸堆,村里的雇主们就来掀房烧屋刨椽子,叫你家破人亡的。爹老子归结说,身疾心烈,人也不例外,碰上类似的怪骨头,石头大了绕着走,万万得罪不起的。
  可也绕不走啊。就算爹老子是诸葛军师,也算不出省城阔大的广场边上,矗立着几十米的高楼,一左一右,像个敞开裤裆的巨汉,催逼着人去受胯下之辱。况且,门前还站着瘸子那样的小鬼,一根亡命绳就隔开了阴阳。
  雪下得沸腾肆意,把广场上空橘红色的灯光都给擦花了,像一块毛玻璃,砰然作响。平娃越想越寒战,一股人髓的冷意从尾骨里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缠在了颈项上,站在了肩胛上,压得他腿弯里灌满了铅。裆也绷紧了,一阵尿意澎湃而来。
  平娃只想低下头,钻过隔离绳,去给瘸子下话,让他菩萨开恩,佛雨广洒,惜疼一下寒冬腊月天里的牲口们。可他刚刚偏过腿,将隔离绳骑在裆下时,突然射来了一束光,打在身上。
  平娃钉在原地,忙抬手去遮挡,一时间骇得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不是一般的手电光,似乎是警用的强力射光,比焊枪更刺眼,方方正正的圆柱形,像一发炮弹样,将越境者平娃钉在了隔离绳上。挣扎几番,脚底有些湿滑,平娃怎么电跳不脱那根绳子。似乎绳子绾了扣,绑牢了他。一绝望,他索性不动弹了,呆鹅般地盯着远处。
  心想:乖乖,这手电光里是不是带了毒,怎么睁眼一对,就火辣辣地疼,好比洒了辣椒水,疼得撕心裂肺呀?乎娃看不清光源,只觉得它在广场尽头不停地游走。平娃裤兜里也揣着一把三节干电池的手电筒,除了走夜路,剩下的用途只是吓唬吓唬羊只们。但手电筒的光显然没对面这家伙的足,底气也弱了不少。遮挡几次,对岸的强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平娃浑身上下,不再游移。坏了,他知道对方瞄准了。
  “你到底想咋办?”
  他被逼到了墙角,嘶哑地问。
  “滚!滚回去!”
  平娃双拳一抱,作揖说:“大哥,我紧着要把羊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去,误了人家老板明天的买卖,打死我也赔不起呀。行行好,抬一下贵手吧。”
  “滚!再哕嗦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别!”
  话音刚落,平娃骇然瞧见那一束强光里夹杂着一根红线,比血还红的一根光丝,仿佛一根彩色铅笔里的铅芯,射在自己眉心上,铆得很死。一急慌,他开始撕扯那条隔离绳,却怎么也扯不断,显见是尼龙的。虎口也撕裂了几条口子,血很黏稠。平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裆下择出那根绳子,举手投降。
  进了城后,给老板往餐厅里挡羊,从没出过一次纰漏。老板也很嘉许他,越来越器重,一来二去熟稔了许多,竟然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老板是个癫狂人,常常在河西走廊、青海和甘南草原一带收购羊只,业余时更喜欢打猎,越野车的后备箱里藏着好几支猎枪。老板的羊只繁育基地在黄河北岸的山后,鲜有人迹,却是狐狼闹欢的所在,闻腥即来,以为一座座羊圈是免费的点心车间。有一次,老板技痒,拉着平娃在北山上寻猎,转达了半天,也没放上一枪。结果,老板在山洼里竖了一排排啤酒瓶,先是点射,后来又用五连发轰射。一地的碎玻璃碴,竟让一只放风的羊误以为是青草,吃成了哑巴。
  平娃也开过几枪,靶靶十环。
  开第一枪时,后坐力很冲,险些踢飞了平娃的肩胛骨。幸亏老板的虎口卡住了枪管。后来,老板安上了瞄准器,教他如何将目标嵌在十字交叉的准心内,再屏住气息,扣下扳机。由此,喝光的啤酒瓶都被当成了试练的标靶,再也没运下山去换新酒。
  其实,老板另有一杆枪,从来秘不示人。平娃也仅见过一回。人秋的某夜,老板留宿在基地,却被夜鸟惊闹得夜不能寐,心情暴躁。他叫骂不止,取出那支秘密武器来,耸肩叉腿,一根鲜红的光丝射向树丛,钉住目标。枪响后,一只奇怪的大鸟栽下来,一命归西。现在,那只鸟被农业大学的一位老师制成了标本,天天展翅在老板的桌上。老板逢人便吹,那只鸟叫“鸱枭”,属于国家保护名录上的珍稀动物。那把枪叫狙击步枪,俄罗斯货,走私进来的。
  刚跌坐下,平娃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对面的瘸子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哑掉了,陷在雪茫茫的广场内部。但那束强光还未走,逗留了三分钟,细细地捋了一遍平娃,再扇形地扫射了一遍周遭的动静,忽地失踪了。究竟搞不清楚光源在哪儿。但平娃仍感觉得到瘸子在暗处里的喘息声,也明白这个小鬼盯死了自己。他忍住腰眼里跌伤的痛,挣了几挣,退回到群羊里。
  善无错行的,功没枉费的。
  一人羊群,平娃的眼眶快要湿下了,喉眼里凝着一股屈辱气,咽不下去,吐也难辛。思想说:紧要三关处,才见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哦!还是知根知底的伴当们好,我给他们一把草,他们还会给我叫个屈、宽个心哪。爹老子说过,人世上交下一个伴当,人的悲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