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羊群入城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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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也就能减轻一分,还指靠什么?爹还是骨头老,眼毒。我刚才癞蛤蟆跳门槛——连蹾屁股带伤脸的,狼狈得要死,只有伴当们不笑话我,还衷心地团结我。
他刚蹴下,小甘南和马金花就偎了上来,哈哈哈地朝他的脸上喷热气,暖和他。四姑娘和地主婆也不示弱,挤在他身后,卷起舌头,一舔一舔的,将光皮袄上的湿气揩净。双眼皮齿岁小,还不懂得照顾人世上的恩怨,也没宽慰他,只蹙起鼻子,往他的口袋里凑,想吃一把熟黄豆。平娃摸出一把来,摊开掌,让双眼皮舔食。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金家崖的臭不要脸,一发狠冲上来抢,硬生生地将一把黄豆挤掉了,撒了一地。平娃恼下了,抬手给金家崖的一个大耳光,扇得她趔趄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泪汪汪地瞅着平娃。四姑娘心善,咩咩地过来求饶说情,平娃搂住了她。
“剩半把了,你都吃了吧,别牵心金家崖的那个贼。”
孰料,四姑娘不为所动,木然地盯住他,眼眶里的两枚水晶石慢慢地亮起,好像电压不稳定,忽明忽暗的。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委屈,丝毫掩饰不住。虽说他见不惯人的软弱劲,但平娃明白,四姑娘有一副菩萨心,不忍自己刚才受辱遭屈,鸣不平罢了。当然,四姑娘顺带着替金家崖的说话,谁叫她们自小玩得熟,亲得像一双姊妹花呢。别看白花花的一群羊,他们也是分派系和乡党的,有时候还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对此,平娃尽可能地睁一眼闭一眼,一碗水端平,不叫他们说闲话,不留把柄。
他招了招手,唤金家崖的也过来吃,给足了四姑娘面子。手摸进兜里,抓了几抓,却只摸出了十几粒熟黄豆,摊在掌心里。一对姐妹凑过来,湿湿的鼻头嗅闻着,找了半天,连一颗也没吃上。平娃慌了,叉起十指,借着天幕里漂漂泊泊的橘红色灯光一瞧,才察觉满手是冻血,指缝再也合不拢了。
这是个不祥的兆头。按祁连山里的说法,一个人的指缝开了,再怎么劳碌,都是舍财的命,捧不住金钱,也抓不住人世上的大光阴。
眼睛一湿,平娃声嗓里哭了一句。
——又蓦地止住了。要不是四姑娘定定地瞧着他,他也从四姑娘的眼窝里发现了两汪汪蓝颜色的泪的话,平娃早就号哭开了。心里说:我哭了又怎样,还怕一群牲口笑话么?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你们的魂灵子,吃的是五谷杂粮,受的是人世悲苦。你们呢,不过是一群低头吃草的货,低级动物。你们想让尼龙绳子割破手,人家尼龙绳子还偏不搭理哪,对不对?
四姑娘仰起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平娃挨着疼,抬手抚了抚她的脑壳,见一片片拇指大小的雪花陷在四姑娘的眼窝里,淤成了泪。算了,他及时止住了下面的话,扳直了脊梁骨,硬挺挺地站起,端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哟地喊上一声嗓,附近的羊只们拢过来,麇集在身前身后。
平娃咽下一口干唾沫,疼疼地拍了拍巴掌,叫他们集中精力,好讲讲眼下的形势,以及大家面f临的困局。按路程计,从广场的东头一直走到西城的餐厅里,一般只花一个来钟头,人还不疲累,路上的风景由人看饱。但人算不如天算,从傍晚开始,这么大的一场暴雪砸下来,把省城都淹了,黄河也冻了,各条马路都瘫痪下,条条死路。这场灾星雪,不管下在甘南草原和青海,还是下在河西走廊一带,都是一场十足的“铁灾”,逃是逃不脱的。我长成了十七八的少年人,也是头一遭碰上天破了,云塌了,满各处被淹了哦。
若要知道,经过一遭。老话说的是这个意思。
谢天谢地!还好,大家现在都安然无恙,既没丢胳膊,也没瘸了腿,款款地站在广场上,浑身囫囵。都瞅见了,前头有一个阎王爷遣来的小鬼,一个老天爷卸掉腿的瘸子拦路挡着,牙齿磨得尖利,手里还握着三八大盖枪,像日本鬼子,想占咱们的便宜。哼哼,在我平娃眼里,瘸子顶多是一泡臭大粪,拦路恶心人来的。瞧他身上穿的那个薄,能扛得了多久?粪放三年成土,土放三年成粪,跟他熬煎。咱们把他熬煎成一捧土,拿回去垫圈吧。
思来想去,平娃拿定了主意。
他没点名,也没让羊只们喊报告,图的是保存精神,东山再起。平娃只用眼神一扫,数了数,一共是五十七个人,丢了两只。待扭身回望时,才瞧见牛先灯那个货仍趴在不远处的雪幕后装死狗。可怜的秀秀兀立一侧,裹着一寸厚的雪,仿佛一个披麻戴孝的白寡妇,守着家里的死鬼。
“秀秀,你给我靠过来!”
对方漠然一望,目中无人,更不吱声。
“听到没,过来报到!”
平娃断喝一声,也没效果。秀秀连脖子都不给他,僵僵地站在罡风里,一副没皮没脸的架势。他不想呵斥牛先灯这条狗。把秀秀唤来,牛先灯这条狗的威风自然就灭了。平素在基地时,这只老羯种吃得开,拿自己当干部,人五人六的,不是多吃多占,就是欺男霸女。可戳穿牛先灯这条死狗,揭下他的假面具又很容易——说白了,他不就是一个太监,三个月大时被骟掉的货么。瞧着,老子今天有他受的手段,不叫他告饶认错,我平娃就是一块干搓板,任他蹂躏。心想时,平娃的内心里烧红了一把烙铁,浸湿了一条皮鞭,高高地悬着。他只喊秀秀过来,语气平和,耐心十足。这是一招离间计,各个击破。平娃屡试不爽。
停了停,平娃忍着痛,俯身抓起一捧雪,团成一个瓷实的雪球。
他开弓搭箭,迈出一个马步,狠狠地将雪球扔了出去。球像一记炮弹,精准地射向秀秀。孰料,秀秀右肩胛一抖瑟,脑壳一偏,炮弹滑进了雾茫茫的雪幕后,如泥牛人海,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再团,再发一枚,秀秀照旧闪避开了,态度冷漠,姿势挑衅。平娃尴尬地塑住了,似乎听见了群羊呵呵呵的嘲笑声。平娃心里烦躁地说,反了,反了!一帮挨宰的畜生,事到临头,居然想劫法场呀。
老规矩,就地镇压。
平娃脚尖刨了刨地上的雪,拾起鞭杆子来,胳膊也贯穿了力气,脚下生风地抢了过去。宁给狠汉子牵马拽镫,也不给(尸从)汉子主谋定计——跟着你们这帮子不通人性的牲口,我平娃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到头了。此前,从黄河北岸山上的基地出发,平娃给城里的餐厅送了几十批生羊,从没出过一丝麻烦,顺顺当当的。可今晚夕一出门,邪性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竟然连羊只都会暴动,公开和自己翻脸,难道还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么?
擒贼擒王,冤债有主。
平娃真炸了,劈头盖脸地抽在牛先灯身上。可这厮,居然牙关紧咬,任打任骂,纹丝不动地趴在两条前腿上,默不作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分明是一种顽固到底的抗拒,一种爱搭不理的蔑视么。鞭杆子落在牛先灯身E,发出一声声闷响,如落在了棉花垛子里。再一瞅,肥厚的羊毛像给牛先灯穿上了一件金甲铁锁衣,比武打片里的强人还耐扛。平娃抽得浑身冒汗,胳膊和肩胛骨都酸痛了,仍不解恨。打累了,平娃收了手,气喘吁吁地站定,喝令牛先灯站起来,对刚才的错误有个交代。
他是给牛先灯一个台阶,让对方借坡下驴,好歹保住个面子。但这死狗一点也不理会平娃的苦心,斜眼打量了一下平娃,又侧身睡下了。睡得很实,胸脯两侧一起一伏的,似乎还说了梦话。
更可气的是一旁发呆的秀秀,从愣怔里醒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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