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羊群入城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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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心想,打发阎王靠命,结交小鬼凭钱。这五十个大毛对付一个瘸子,让他牙花子能笑得掉下来。钞票从怀里取出时,带着一丝体温,也带着一股羊毛的膻腥气。像应了那句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平娃哟的一声,又拍了拍巴掌,让队伍集合起来,首尾相衔地站成一列,准备往广场深处走去。他刚想喊牛先灯过来,站在前头领队时,却惊愕地发现牛先灯躺在雪地上,像一具尸体。
鼻孔里淌出一摊鲜血,洇湿一片。
秀秀可怜巴巴地兀立一畔,一边咩咩地哀叫,一边伸出舌头,舔食牛先灯脸上的血迹。秀秀身上的积雪更厚了,又添了一件丧服似的,满脸凄苦色。平娃束手钉在地上,瞠目结舌——思前想后一番,他恍然明白事情准保出在瘸子身上,一定错不了!
“狗日的,要问问你的另一条好腿去。”
——他知道自己该亮剑了。
平娃摸出一把保安腰刀来,卸了鞘,三七不问,割断了横在眼前的那条隔离绳,步伐腾空,脚不沾尘地往广场内部走去。群羊昂起头,仿佛一列轻骑兵,随在平娃身后头,索索索地往汹涌的风雪中涌人。广场中央的旗杆下,瘸子在扫雪。他不知道一个陌生的挡羊娃,正领着一哨人马大踏步地问罪而来。雪虚浮地落下,如一群浪荡公子,将一切声音都混淆扰乱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哽咽。很久了,他都没这样伤心过,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美美哭上一顿。伤心和回忆像一口恶痰,时时堵在喉眼里。太冷了,广场变成了一座大冰窖,四肢僵硬麻木得像一个稻草人,随时会被刮倒,让自己散了架。临来时,他本想多带几件衣服,但病房里没多余的。身上的一件绒衣褪了毛,前襟缩水,短了半截,掖在外套里面,根本抵不了寒。牙齿像一台坏掉的车床,机械地磕碰着。
下午时,他接到保卫科长的电话,让他照场子。
放下电话,他甚至有些激动,感念地搓了搓手,认真洗了一次热水脸。父亲看在眼里,忍住痛,却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父亲是醒的,闭了眼在听自己。父亲输了三次血,还挂了不少的营养液,人也不再呻唤,夜里也睡得好。隔着玻璃,云是铅黑色的,低低挂着。风晃来晃去,试图撬开窗框,人室祛寒。临走前,他又给父亲把了尿。当夜壶塞进被子下,将父亲裆里的家什对准时,他仔细摸了摸睾丸的温度,有一种热烈的灼烧感,遂心下一喜。完毕后,他端着夜壶,伸手试了试尿液,喜悦地说:
“烫的!”
父亲挣了挣,回避说:你多穿点儿,我膝盖酸疼,怕是天气坏了。
果是如此。
父亲一辈子的老寒腿,仿佛里头埋了一颗微型的气象卫星,但凡风吹草动、阴晴雨雪,比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还灵。后来上街,今年的第一阵雪花袭下来,行人们雀跃欢呼。一冬无雪天藏玉,老天终于慷慨地开仓赈济了。他也异常喜兴,猜想父亲的脑子还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还在运转。
其实,病房里没有多余的衣物。那件小绒衣,还是父亲身上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几天前,父亲起夜时,忽然一头栽倒在客厅里,吐了一地血。现在查过了大小便、血液和钡餐,也做了胃镜和超声波胃镜,却连一个起码的结论都没有,只得慢慢耗着,待医生们回心转意。
但谁都明白医院是咋回事。医院一天不确诊,那张床还得用人民币去垫牢。病是用来“养”的,好比伺候一株热带植物,丝毫马虎不得。再说了,若要试人心,害病的年成。他是家里的独子,奔前忙后当然少不了他。
“爸,我去去就来。”
父亲眼皮耷拉着,不吱声,嘴角却一撇一撇的,有一丝委屈。老人孩子,孩子老人,活上一个轮回,人就打颠打倒,重头再起了。他拍了拍父亲的脸蛋,又揩掉了一星星眼屎,哄着说:
“乖,听话!领导来电话了,去去就来,一阵子。”
父亲递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胯,扯住了裤子,不忍他走。他卸下父亲的手,掖严了被角,又给巴掌大的小收音机换了电池,塞在枕头下,让他随时解闷。父亲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好听乱七八糟的节目,连医疗广告和交通信息都不放过,肚子里有一盘棋似的。比如有一次,父亲问说,南极的企鹅不怕冷么?要是怕冷,它们干吗不像候鸟一样迁徙呀?
出门时,他再掖好父亲身上的被子,打好一壶开水,又削妥一只苹果,支在杯口上。邻床是一个来自郊县的老农,六个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连夜送来的。深度昏迷,据说已到了胃癌晚期。儿子们不避人,草草商量定了,两人一班,三班倒,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他是孤家寡人,没白没黑地陪护了七八天,连嘴上的胡子也来不及刮。他给值班的俩兄弟一人让了一根烟,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央求他们分神盯着点父亲的动静,说等傍晚时,自己会赶来打晚餐。临了,他还支招说:去租个马扎坐下歇歇吧,站着太累。
又说:马扎租一个五块钱,靠墙一躺,还能睡上一觉;千万别租躺椅,零件基本坏了,使不成,还二十五元一天哪。
老农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慨然应允了,说你去忙吧,照一个是照,照一群也是照,不耽搁。其实,两个铁塔状的黑汉子一直在觑他的腿,惜疼他是个残疾人。他也全然没当回事儿,反而爽快地说,我叫周大世,在保险公司的保卫科工作,接到了紧急任务,拜托了。
一接上班,他就在打扫旗杆一侧的落雪。
对此,他有些经验。知道第一层积雪不及时扫净的话,一般会凝成冻冰,再覆上的落雪就很难清扫了。科长有先见之明,留下了铁锨、强光手电筒、笤帚和防身的家什。但笤帚是塑料的,不像竹条的那样好使,握在手里软绵绵的,把柄还短,一直让他佝偻下腰身,重心也不稳。尤其是那条残掉的腿,拖在地上,像见不得人的一根尾巴。
他需要扫净大约半座广场上的积雪,露出地上的彩色瓷砖来。
恼人的是,天破了,成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他防不胜防,无从招架。刚开始,他还一溜一溜地横扫,像个书法家在临摹大字。风一紧,雪灌下,他便急出了一身汗,叼来叼去地扫,将落雪集中起来,就近拍成三四个坟堆。幸亏,他想幸亏天寒地冻,没人在广场上散步,否则一踩踏实了,别说笤帚,就是开来一辆铲车也奈何不了啊。
抬望一眼夜空,他明白够呛。
低云垂挂,风雪肆虐。刚开始,他还不停地掏出手机,盯一盯时间。后来扫完几遍地,意识到午夜将至,才开始牵心父亲的晚饭吃了没吃。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说不上缘故,他对病房里那两个黑铁塔样的汉子,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他真正气恼的是科长。
接了班,科长吩咐完活,便带着一帮子亲信去吃饭了。科长说,周大世你请了好几天的假,也该陪完你父亲了吧?你先照着场子,把雪扫干净,别丢了东西,我们先去打打牙祭,喝顿小酒暖和暖和,再来换你不迟。他清楚地记得,科长连一句问候父亲的话也没有,倒是对他的请假颇有微辞,脸上稍显不满。他输了理,怔怔地望着一伙人疲疲塌塌地走远,有说有笑的。
他们还一直在商量吃什么。一个说去涮鳝鱼火锅,科长耻笑道,火锅是娘们儿吃的,大老爷们儿凑啥热闹。另一个说,草原鄂博的小肥羊不错,料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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