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羊群入城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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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挨了刀子升天,能给你在神仙菩萨们面前言好事么?地上的情义,他都记着哪,一五一十地说给天上的簿子听,一笔是一笔。”一席话,让周大世抖瑟了一番,木然地张口结舌。半晌后,他退缩缩地问:
  “你说什么来着?”
  “仔细看,他们不是羊,是我领的一群亡灵人。”
  “你跳大神呀?”
  不提犹罢,再说起这一话题,平娃真觉得刚才的功枉做了,最后的道白才刚刚开始。他嗓眼里噎着一团疙瘩,喘息不止,“等一下,我把他们送进楼兰餐厅,餐厅的大师傅们会一人一刀,剁下他们的头,剖开肚子,剥了皮,做成一锅一锅的手抓肉,让城里人解馋。别看他们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其实,现在他们是一群亡灵人,走在末路上了。这是他们的命,命该如此。你拦挡了他们,就是拦挡了一群亡灵人,我也替你说不了好话,他们有自己的主见。”
  “妈的!它们是牲口,别吓唬我。”
  “是人,亡灵人。”
  “那你是什么?”
  平娃回说:
  “是他们的魂灵子,是送灵的人。”
  “乖乖,我看你是个痴子,羊角风犯了,才这么胡言乱语的。”周大世且说且退,脊梁抽紧,一股逼人的寒意自尾椎骨升起,冻得牙齿磕架。与此同时,他脑海里闪过科长和一帮子亲信正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的画面,顿时怪异起来,蹙住鼻子。城里人说,吃肉不吃蒜,味道减一半。他仿佛真闻见了科长打出的一声蒜臭饱嗝,熏得他趔趄几下。他嗫嗫嚅嚅地问:
  “深更半夜的,你赶着牲口进城,就去楼兰?”
  “没别的路可走。”
  “我意思是说,你赶羊去楼兰餐厅,去喂那帮猪?”
  平娃一阵子酸楚:“城里人都是狼,不说你,说的是他们。现在城里人的胃口刁了,舌头也坏了,屠宰场的冷冻肉一般不吃,只吃现屠现宰的鲜肉。肉还得是碱性草喂的,精饲料换过肠胃,不腥不膻,一丢进嘴里就化开的。老板在北山上有个羊肉基地,十几个大圈,每个圈里大约有百十来只羊,换了精饲料喂上一轮,肉质一转好,就派我送进楼兰,赚里头的钱。”
  “你是个杀手。”
  “……这条路也是我的命数。”
  “还嘴犟。”
  “各人有各人的天命。我爹老子说过,不管是牲口,还是人,在阳世上转完一遭,全都扯平了,没什么区别。我属羊,其实我就是一只羊。”
  “少年人,我看你是真的痴下了,人羊不分,活颠墩了,真是个半脸汉。你赶的这是一群牲口——不会说话,不懂得恩情冷暖的畜生。但你是个大活人呀,有鼻子有脸的少年人。我纠正你,你进水了,脑子潮掉了。”
  “他们是我的伴当们,阳世上的朋友。”
  周大世咧嘴笑开了,笑得岔了气,猛地俯下身来,捂住了腹部。“快快快!你走吧,赶紧把这群妖魔鬼怪送进楼兰去,喂了那帮子猪。快快快,立马去西城做你的买卖,别在这里吓唬人。我慷慨你一次。”
  “你问问她。”
  “谁?”
  “她叫秀秀。你问问她,她保证能听懂你的话,还会答应你。”
  “你说它叫什么?”
  “秀秀!她才一岁八个月大。”
  秀秀咩地喊了一声嗓,打招呼。
  ——却谁也不明白,周大世为什么会突然垮掉。他双手捧住脸,腰一折,蹲在了地上。平娃觉得见了鬼,没怎么样,他咋一下子跌倒,还呜呜呜地嚎哭起来呀?莫非,他被兜里的武器电了一下,跟自己先前那样,瘫痪了?平娃不敢伸手去动,怕触上电,只用鞭杆子捣了捣,狐疑地问说:
  “老哥,你咋了?”
  “别碰我,让我哭一哭就会好。”
  “你遇上难心事了?”
  周大世没回话,一门心思地陷在泪水里,哭得很委屈,后脖颈一梗一梗的。平娃并不想走,虽说瘸子放了行,现在反悔也没用,但乘人之危总归是一件耻辱的勾当。他抱起鞭杆子,耐心等周大世安静下来,和平地告个别再走。身疾心烈,他又忆起了这个词。心里说:妈哟,这话说的不正是瘸子么,他就在“烈”,就算天王老子劝他也不管用。他见瘸子哭得很生动,抽空望了望天。天还老样子。
  恰此时,秀秀咩咩咩地叫起了魂,卷起舌头,一舔一舔地咂在周大世裸臂上。周大世手一松,从哀哀的情绪里抬头,见是一个羊只。他双臂一搂,环住秀秀的脖颈,哭得更跋扈起来。
  “我妻子也叫秀秀,也属羊,大你整一轮。”
  哭够了,周大世才迷离地说。
  平娃从疑惑里转出身,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猜想瘸子一准是睹物思情,才演了那么一折子戏。要知家中妻,单看丈夫身上衣,祁连山里人的老话。现在一瞧瘸子身上的装束,平娃也能猜出他的基本境遇来。但他脑子灵,舌头甜,说出的是另一层意思。
  “老哥,那秀秀嫂子现在呢?”
  “她在火车站卖水。”
  “卖水?”
  周大世擤了一把清鼻涕,断断续续解释说:“你秀秀嫂子早就下了岗。原先是食品厂的工人,在家里蹲了好几年,快蹲出毛病来啦。这不,家里离火车站近,春运又开始了,一车皮一车皮地往下卸人。你秀秀嫂子提了十几个暖瓶,三四个脸盆,还有香皂和毛巾,给人们卖热水,叫乘客洗洗脸,暖和暖和。”
  “这么迟了,嫂子还在车站?”
  “不清楚。我电话没电了,恐怕她也打不进来。我儿子放寒假,在家里负责烧开水,灌满暖瓶,再一壶一壶地提到火车站广场边上,交给他妈。家里也没人。我寻思,他们母子会不会出事。心里一急,态度就不好。”
  听话听音。平娃明白,瘸子在拐弯抹角地道歉。他摸出兜里的小灵通,递过去说:
  “用我的,给秀秀嫂子拨一下。”
  “她没电话。她一般打的是公话。”
  “不会有事的,老哥。好人有好报,你放宽心。等你一回家里去,说不定他们早睡了,还扯呼噜呢。”平娃喜兴道。
  “最后一列特快凌晨三点一刻才到。她是怪骨头,非要等来不可。”
  “嫂子慈悲。”
  周大世一声叹息:“唉,其实也挣不了多少,一盆水卖一块钱,还要淘不少的气受。卖热水的人多,大多偷偷摸摸的,竞争也激烈。车站广场上的保安员凶巴巴的,一脚踢翻一个暖瓶,本儿钱都折了。再者,铁路警察也不好惹,抓住一回就撕罚单,没商量的余地。不从,不从就拘留个十天半月的,说你扰乱车站秩序。我惦记这个,右眼皮跳了一夜。”
  “老哥,你也是个警察吧?”
  “抬举我。我怎么会是警察,你开玩笑。”
  “……我刚一进广场,你就掏枪瞄准了我。”平娃叉开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抠扳机的姿势,“你用的是狙击步枪,带红色瞄准器的。对不对?”
  “送给你!激光笔,我在路上拾的。”
  平娃怔了怔,心里涌上来一股失望劲,觉得功真的枉做了,原先是小拇指粗细的一杆笔闹的鬼。他定睛望着周大世,瘸子悄悄地臊红了脸,掩饰地侧转过身子,怅惘地说:“不过,我以前参过军,打枪的话,靶靶都是十环。后来复员回家,在保险公司里给二把手开奥迪车。要不是那一次车祸毁了我,把我发派到保卫科里当个边角料的话,我也不会寒冬腊月地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其实,咱两个人不打不成交,算缘分。”
  “那就讲和了?”
  “电压没那么强,刚才我吹牛吓唬你,没事儿的。”
  “老哥,你保护好腿。”平娃该走了。
  “还好使!”
  “别硬撑,我在戈壁滩上挡羊,腿早就让风给吹坏了。我现在腿酸,说明天还要下。不吹牛,我的腿比天气预报还准。”
  周大世抬手告别:“放心!像你说的,我也是吃拌料长大的。”
  “吃什么?”
  “拌一料!”
  他冲着广场尽头喊。
  原路折返回来时,灯已熄,黎明布满了广场。
  平娃在西城的楼兰餐厅里交完羊,签了字。他背起手,领着屁股后边的秀秀,一步步踩得很踏实,生怕秀秀一滑跤,跌了身子骨。喂,怎么少了一只羊?刚离开楼兰餐厅时,老板追来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地问。平娃轻描淡写地说,你怕是忘了吧老板,秀秀是我在甘南草原的寺院前认下的,是活佛拴了一条金刚绳,念了咒,放了生的伴当,谁也不能动呀。说完,平娃便挂了。
  “秀秀,昨晚夕看不清,现在想不想参观一下广场?”
  咩的一声应答。
  “数数看,广场能盛下多少步。”
  ——此时,偌大的广场上阒无人迹,亮若镜面。保险公司的桌椅码成了山,照场子的人也不见了踪影。显然,活动被取消了。平娃和秀秀跨着步子,两个人自西向东地丈量着广场,一直行远。每走一步,平娃嘴里默然喊一个名字,发一声誓愿,做最后的了断。袭袭罡风中,平娃觉得自已就是一本发黄的亡灵册,被一页页吹来,让上天检录。
  落雪擦去了他们宁静的背影,一串浅浅的脚印却是烫的,微弱地跳。
  
  [责任编辑 那 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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