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未亡人

作者:王槐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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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我的手不放,我说你还没有死啊!他说嘿,我是历史反革命,阎王爷不要我哇。
  白色的病床上,气如游丝的韦大姐半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也许是药物逐渐起了作用吧,她的脸颊上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这让医生惊喜不已。接着,他看见韦大姐的眼角滚落下两滴泪珠。难道是她忆起了哪段往事或是哪位亲人?
  是的,韦大姐是在恍惚中又见到了她一直铭记在心的丈夫。
  几十年前的那天上午,她走进师部,放下背包,向麦师长和政委敬礼后,师长并没立即像往常那样宣布复职命令,而是怪模怪样朝政委眨巴眼睛。政委给她递了一碗水,笑呵呵地说:“小韦啊,你该解决个人问题了啊。”
  政委一开口,她的脸上就冒出一团红晕。
  “我看老任就合适。”麦师长冷不丁插了一句。
  政委不愧是搞政工的,循循诱导道:“任团长是老革命,为革命把一只眼睛丢了。你也年纪不小了。他虽然独眼,但这个同志我了解,是我们纵队的中坚骨干,作战英勇,不怕死,忠诚老实……”
  韦大姐红着脸低着头,一个劲儿用手指卷着衣角。
  麦师长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什么好考虑的?妈拉个巴子!女人嘛,总要有老公,结婚生孩子。你嫌老任独眼是不?娘的,夜里油灯一灭,还不是一样。”
  政委用眼风阻止了师长,说:“你也是老兵了,党员,在组织同志,要服从组织安排,军人要服从命令。”政委很会把握火候,见她没表示反对,乜斜了师长一眼,不失时机地说:“就这样定了,我看今天就把事儿办了,怎么样?”他像是征求她的意见,又像是在征求师长的意见。
  韦大姐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她想说的,又忽然跑散,再也想不起来,脸红胜过一大堆话。
  师长一甩帽子,似下命令:“对!今天就办。”然后心急火燎叫唤,“警卫员!警卫员!”
  师长政委的警卫员被分派出去操办婚事了。
  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军人在婚姻上不太严格,只要俩好了,符合条件就同居,手续很简单,只需口头报告上级,口头应允即可。他们的婚姻是组织撮合,也就省略了报告。把各自的被子合在一张床上,枕头是马搭子,洞房就是韦大姐住的那间屋子。
  当天晚上的结婚仪式很简单,师部食堂加了几个菜,八人一桌,每桌两支白蜡烛,幽幽烛光下四大面盆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红烧猪肉、酱油煮黄豆、炒鸡蛋、野菜煮豆腐,桌旁一大木桶蛋花白菜汤。师首长们都到场了,政委主持了简洁的婚礼,很快酒足饭饱散了。
  “独眼龙”被搀扶进了“洞房”,头一碰马搭子,便发出了如雷的鼾声,震得小茅屋簌簌发抖。他酒量虽大,怎禁得住生死与共的老战友轮番“进攻”。用他酒醒后对妻子说的话是: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啊。
  新婚燕尔,三天婚假,“独眼龙”整整三天三夜都守在韦大姐身旁。
  一九四八年初夏,中央军委和毛主席采纳华东野战军粟裕代司令的建议:暂缓渡江,歼敌主力于长江以北。预定随兵团南征的红星纵队,投入了中原战场。这时候韦大姐怀孕了。开始,她对不“来红”并不理会,习以为常。当她妊娠反应呕吐去检查时,才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好随师后勤部行动。
  这天,谢师担任分割敌军两个师结合部的任务,受敌东西夹击,战况激烈,连最后的有生力量“独团”也拼上去了。不料下午,师部遭敌攻击,师部警卫连拼死抵抗,掩护师部转移。可怜师后勤一干人苦了,成了敌机轰炸扫射的重点目标。
  这是一支由家眷和卫生队伤兵等勤杂人员组成的毫无战斗能力的队伍。这队人被压在山沟里,骡马惊恐的嘶叫声、孩子的哭啼声、母亲的呼唤声、干部的吆喝声、喘息声和炸弹的爆炸声、子弹的呼啸声连成一片,随处可见民夫遗弃的担架、衣物、药品……伤员互相搀扶,或抓着马尾巴蹒跚着,不时有人中弹倒地。
  夹在这支队伍中的韦大姐端着汤姆冲锋枪,喊着“共产党员跟我来”,扣动板机向敌人冲去。挂彩的轻伤员、勤杂人员提着各自的武器叫着跟她冲去。他们在韦大姐的指挥下,占据有利地形反击,边战边退,把敌人引向另一个山头。
  这是一场惨烈的浴血厮杀。
  一具具尸体扑卧在岩石、灌木丛中,山坡上白森森的脑浆混合着鲜血在流淌,一挂挂青白色的肠子在树梢上随着粗粝的落山风摇曳,到处弥漫着硝烟的甜涩味和血腥味。
  “抓活的!抓活的!”戴着大盖帽的军官挥舞着手枪,驱使着士兵,一把把枪刺,闪着死亡的寒光向她逼近……
  韦大姐跌跌撞撞地靠在一块岩石上,用手拂了下额头的乱发,嘴角泻出一丝笑意。她估计战友们已走远了。忽然,她摇晃了一下,一阵晕眩,肚子似刀绞一般痛,腹部像有什么东西拉扯着直往下坠。
  她枪上的准星里晃动着那个大盖帽军官,连帽花都看得十分清楚,她搂动了扳机,却听见咔的一声,不祥的声响顿时令她打了个寒战。她稍一迟疑,便咬牙切齿拼尽气力把没有子弹的汤姆枪向前方甩去。黑乎乎的物件飞来,竟使胆战心惊的敌人误以为是手榴弹,齐刷刷赶紧趴下。她乘机缩成一团,就势滚下身后的陡坡。
  稍顷,才听见山坡顶上一片爆响,密集的子弹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却没有咬着她一口。
  韦大姐是在第二天天亮时醒的,确切说是被下身凉凉的水浸醒的。她看到,一缕缕血红的液体从下体流出,随着流动的溪水,慢慢稀释,不断流出,又不断稀释。那是她和“独眼龙”的骨血。
  小溪边一片寂静,水是舒缓的,她的痛,也是缓慢的。那会儿,她并没觉悟到这种痛,正在转化为以后漫长的痛。
  当“独眼龙”到师卫生队见到韦大姐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韦大姐脸像一张黄裱纸,颧骨凸出,唇无血色,头发黄灰。
  以后,韦大姐就没再生育。
  一九五○年春天,全国解放了,部队暂时无战事。
  驻扎在上海郊区的三师师部喜气洋洋,师参谋长“伢子”和师卫生营长毛妮子的爱情结晶闽西出世了。那阵子,韦团长疏离军务,有空就往师部跑,隔三岔五往毛妮子家送罐头炼乳、白糖、饼干和做尿布的旧军装之类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是抱着闽西坐在椅子上,凝视,亲吻。
  有一次,闽西发高烧不退,韦团长一天往师部卫生队跑了八趟。就是这天傍晚时分,坐月子的毛妮子上厕所,回来后,闽西不见了。接了电话的“伢子”想也没想,心急火燎带上警卫员策马往韦团营地赶去,当他赶到韦团韦大姐住处,敞开的门,马灯的灯火剪出了韦大姐抱蜡烛包的身影,她正朝着黑夜呼喊:“回来哟!回来哟……”一声声是那么虔诚、焦急。“伢子”明白,韦大姐是按家乡的习俗给孩子“叫魂”。他知道她相信这个。有一次战斗后,她看见一个牺牲的战士手断了,叫人做了只木头手接上才掩埋,喃喃地说:“带去,还是两只手,来世好扶犁……”
  闽西是抱回来了。闽西的烧很快退了,是注射了“盘尼西林”,可是韦大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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