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未亡人

作者:王槐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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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击了个粉碎。
  愠怒的韦大姐拖着老于阿姨夺门而去。
  她们并没回家,而去摆放油的库房“侦察”了一番,以便动员遗孀们晚上一块去砸窗户,拿回属于自己应得的荣誉与福利。可是,还没付诸行动,傍晚,另二桶油已由干休所挨家挨户如数发放到了遗孀们的手中。据说,下午李副司令在家召集了老干部管理委员会的紧急会议,废除了这项歧视性规定,并上报了干休所领导,干休所领导当场批准了这项决议。此举,受到好评。大家伙都说李副司令为民办实事,功德无量。韦大姐当然不会说什么,这件事她毕竟有恐吓之嫌。李副司令更不会说,说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唯有老于阿姨独自掩嘴窃笑。
  从此,老于阿姨成了韦大姐家的常客,时不时帮手脚不利索的韦大姐捎带买菜,代领物品与离休工资,家里的琐事也常给韦大姐唠叨几句。
  一天上午,老于阿姨在客厅里与小儿子王跃进正为一位早已身故的老首长的是非功过而大声争论,这时韦大姐摇晃着走进房门。
  “妈妈,那位老首长受迫害多年,早就恢复了名誉,你可别乱说。”小儿子王跃进对她的责怪提出质疑。
  老于阿姨余怒未消,仍坚持那句话:“当然怪他,当初他是领导,文件是他签发的,他伤透了十多万女军人的感情,不是错误是什么?”
  韦大姐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她看见老于阿姨泪眼婆娑。
  “韦大姐,你还记得啵,五十多年前国防部《关于处理和留用妇女工作人员的决定》那份文件吗?这么跟你说吧,文件规定我们这批女兵在一九五五年六月底(除师属卫生营外保留军籍)按转业复员处理,后未处理者,停发薪金。”
  韦大姐点了点头。那一年她本来也是要脱军装的,是这位老首长发话了——韦彪能打仗,留着,打起仗来我还要用她。
  “接到命令那天,我们这些女军人哭天抹泪抱成了一团。哼,江山打下来了就不要我们了!打鬼子、打老蒋那会儿在前方抢救伤员时怎么不说不要我们?现在嫌弃我们啦?过河拆桥嘛!让我们当家属,伺候老公,早知道,哼!我逃婚出来参加革命,就图当太太?笑话。是嘛,嫌女人累赘,那还找女人结婚干什么?歧视妇女嘛,还说解放妇女,男女平等,放屁!”说到这里,老于阿姨停顿一下,“你知道是谁传达的命令?”
  韦大姐从容不迫地吸起一支烟,好半天从鼻孔徐徐喷出一缕淡淡的烟云。
  “是我们警备区我家老头的搭档周兴,就是迟敏家的那个。嘿,他连个屁也不敢放!”说到这儿,老于阿姨一脸鄙夷。
  其实那会儿,前来传达命令的周政委也是一筹莫展,埋头吸着烟,一声不吭地听着女军人们的数落。思想工作难做,且不说他面对的这些女军人都是老战友的妻子,而且战争年代在枪林弹雨里救护伤员、架线查线、战地演出,当时被誉为战地女神。现在要脱下深情眷恋的军装,说实话他也很同情。他家里那位迟敏就闹得天翻地覆了,要不是政委的职责,他才不会来这里做这场艰难的动员。
  “你猜,我是怎么给他们难堪的?”老于阿姨面带几分得意。
  韦大姐嘴里叼着烟,看着这位也是心直口快的女人。
  “我记得很清楚,五五年十月一日军区礼堂举行授衔、授勋仪式。当身着海蓝色礼服,扎武装带,胸挂叮当作响的勋章,肩扛金星肩章的男兵,神气活现踩着激越的《解放军进行曲》节拍步出礼堂时,看见了我,都一脸的诧异。”老于阿姨用手比划,“我把军帽军衣军裤解放鞋染成黑色,立在出口‘示众’。”老于阿姨呷了一口茶,扫了在一侧默不做声的小儿子一眼,“你爸爸和周政委有说有笑步出礼堂看到这一幕,周政委大惊失色,你爸爸也傻了。老周,我老婆闹得也太不像话了,你来收拾吧。说完,你爸爸装作没看见,扬长而去。周政委一把拽住我的手,拉到一侧。他明知故问,你这是干什么?我说,黑人。他说,出什么洋相?我处分你!我说,处分个屁,老子现在是老百姓,你管不着。他说,可你要考虑老王的影响,你这样闹,以后让他怎么带兵?哼,我四二年参加新四军,本来也可以闹个离休,唉。”
  那天,老于阿姨讲述往事后,发出这一声喟然长叹,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那时,老于阿姨看见韦大姐连连猛吸着烟,喷出短促的密密的烟雾。她捻灭烟,说:“嗯,你有种!唉,你们这一批人是最委屈的女兵。”她侧眼望着王跃进,“跃进,你妈妈不容易啊,你们可要孝敬好你妈妈哟。”她接着说:“比起牺牲的同志,我们享福哕!”她说这话的时候,和老于阿姨眼光一接触,立马跳开了。也许,老于阿姨的话触动了她的恻隐之心。相比老于阿姨一批女军人被扒了军装,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有军籍、军衔与军职。
  “韦妈妈,为什么你能保留军籍?”一直不语的王跃进直截了当地问。
  “吊儿郎当当副官,老老实实当军需。”韦大姐发了一句牢骚,她没有直接回应。解放后,部队进入正规化,保留军籍的女兵韦大姐已不适应留在野战军工作,她被调去当了军需仓库主任。
  “韦大姐,我听说组织上原来是安排你回家乡任职,担任后勤某分部部长,你放着好好的师职不干,偏要到了邻省的武阳军需仓库当团职主任,你这是何苦?”老于阿姨说。
  韦大姐一愣,摆摆手:“我没文化,不怕飞机大炮,就怕总结报告,大老粗当什么部长?把这么个要文化水平的工作放在我这个泥腿子身上,岂不是有意逼我犯错误?”
  救护车赶到市中心医院时,重症抢救室一阵忙乱,在采取急救措施后,韦大姐仍在昏睡。
  刚做完大手术的郦萍匆匆赶到了抢救室,身为院长的她,从守候在病床边的内科主任手里拿过病历夹翻阅着,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戴着氧气罩的韦大姐,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韦大姐是她父亲郦挺的老战友,过去关系一直很不错。困难时期,她父亲常带她们几个小姐妹去韦妈妈家串门蹭饭吃,韦妈妈也视她们为己出。记得一九八○年自己结婚,在父亲陪同下给韦妈妈送结婚喜糖,当她说起丈夫是国军将领的儿子时,正在满脸笑容地喂“外孙女”金铭吃饭的韦大姐当即沉下了脸,放下饭碗,瞥了郦萍一眼:“哼,你们‘国共合作’啦,是不是?”郦萍嗯了一声,可她没想到,这韦妈妈竟然勃然大怒,当即抓起桌上的喜糖,走进厕所,全都扔进了抽水马桶中。
  一阵冲水声,把两个老战友情谊一笔勾销,两家从此断了往来。
  为这难言的误解,郦萍记得父亲在临终前,从鼻腔里拔出氧气管,痛苦地说:“我很敬重韦大姐,为这个事,她对我有意见,我也理解她。”
  望着身子似乎缩小了的韦大姐,现在郦萍难以置信,这位英雄一世的韦大姐似乎将要走完她生命的最后历程。她想,韦妈妈若此刻醒来,看到是她站在一旁,会不会一跃而起,拔掉插管,拂袖而去?
  那天,送结婚喜糖被韦妈妈赶出后在回家的路上,郦萍不解地问父亲,都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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